梁小舞一怔，没想到这个司机带着孩子来跑车。小孩子衣着破旧，她油然而生一点怜悯。看小孩子没有让开的意思，她关上车门，从另外一边上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关门，又从另一侧开门上车，对着车顶微小地翻了个白眼，两人确认手机尾号，司机便开走了。
出了老旧的步行街，几个住宅区开外，就是新开发的太平广场。这里和老步行街仿佛两个世界。灯火通明，餐馆酒楼观景宾馆，霓虹灯板层层叠叠，一路亮到天上去。已经九点多了，又下着雪，太平广场人流如织，车子不得不放慢速度避让行人，
梁小舞入迷地看着车窗外。小时候很红的都市爱情电视剧里，男女主总是在这样繁华的地段约会，在漂亮的餐厅吃饭，在空中吧台喝酒，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想逃离的冲动又在心里复苏。
她一路走来，拼尽全力，一直以为自己会在大城市落脚，没想到最后成了一个小公务员。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小公务员之死》，此刻一语成谶。如果她当时没听家里的意见，选择大城市的外企，此刻可能就站在二十八层的写字楼窗前，俯瞰着城市绮丽的夜景，而不是在小城市的工艺品店里对着两个来路不明的人花痴，还被人泼了一脸脏水。
梁小舞的眼眶又红了，工作后，她哭得比前半生加起来都多，瞥见后视镜里司机古怪的眼神，她急忙抬手蹭掉泪水，没话找话地说：“挺辛苦的啊，师傅。”
司机哼了一声。梁小舞又说：“还带着孩子来跑车呀？”
司机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孩子？”
梁小舞迅速扫了一眼身边的小孩。小孩朝她天真无邪地嘿嘿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门牙不见了，大概是在换牙。梁小舞诧异地问：“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啥孩子，哪有孩子啊？”
梁小舞诧异地张开了嘴。那个小孩子嘻嘻笑着，抠着副驾驶椅套上的一个破洞；下雪的夜，小孩还穿着单衣，袖口领口都油腻发黑。梁小舞指着小孩，问：“那么这是一起拼车的客人吗？”
“没有孩子！”司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车里就你！”
梁小舞吃惊地瞪着小孩：“怎么叔叔这么说啊？”
小孩将手指塞进副驾驶椅套里，把椅套的破洞拉得更长。
“他看不见我，姐姐。”
梁小舞倒吸一口冷气，靠在车门上：“你说什么？”
小孩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干嘛这样。你能看见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你们在逗我玩吧？”梁小舞难以置信地问，“有意思吗？你们是在拍抖音吗？”
“拉了个精神病，”司机小声嘀咕。梁小舞敏锐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啥也没说。”司机闷闷地说。
梁小舞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胸，转过脸去：“算了，我不管了。你们是拍抖音也好，拍快手也好，拍。随便你拍。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我送到地方，我就报警了！”
司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梁小舞怒气冲冲地看着窗外。车窗的反光里，小孩子晃着腿，握着小拳头，在车窗上按脚丫形状的手印。梁小舞忍不住，又转过头：“你怎么不换厚点的衣服。该冻感冒了。”
小孩子疑惑地侧过头：“感冒？”
“就是发烧。”梁小舞耐心地解释，“小孩子很容易生病，穿少了会发烧。”
小孩子不回答，不太相信地看着她。梁小舞叹了口气，伸手去摸小孩的手，说：“你看，你手——”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梁小舞的指尖碰到了小孩的手背。她预感到小孩会手脚冰冷，但她没有想到小孩的手这么冷。那是没有温度，没有一丝生机的凉。
小孩低头看着她的手，又抬起头。眼睛忽然漆黑不见底，脸颊转成死一般的惨白。
“你是人类。”小孩清晰地说，“姐姐，你也不应该看见我的。”
梁小舞发誓自己没有眨眼睛。然而，她发现自己在直勾勾地盯着空座位。刚才还坐在这里的小孩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小舞用力揉揉眼睛，放下手，空座位还是空座位。车窗上的脚丫手印渐渐模糊。
她伸手在空座位上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有抓到。梁小舞敲敲驾驶座的椅子，指着车窗上的手印，问：“司机师傅，你能看到这里有手印吗？”
“看不见。”司机头都不回地说，“美女我给你靠边停了。”
梁小舞浑身颤抖地下了车。白色桑塔纳立刻调头，速度之快，一秒钟都不想在她面前停留。
——
朦胧中听到柔和的音乐声。梁小舞睁开眼睛，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躺在卧室的床上。
梁小舞推开被子坐起来。朝窗外望去，雪终于停了，但是天地间仍然一片昏暗，好像随时又会下雪。
要是能不上班就好了。可是她周末已经混过去了。梁小舞阴郁地起床，热早餐，刷牙，临走时看到挂在门口的外套，眉头一皱。经过一整天的休息，她本来已经忘了神经病古玩店的事情。
这件外套是不能再穿了。梁小舞取过另外一件外套，出了家门。
——
单位不远处有一片破楼，说是要拆迁，但是某些不知名的原因导致施工中止，也没有具体复工的时间，拆得断壁残垣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搁置着。每天上班，班车都会开过那片废墟。梁小舞无聊地望着窗外，意外地看到废墟前站着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神态慈祥从容。
班车缓缓开过，老婆婆抬起头，和梁小舞的目光交汇了。老婆婆朝她笑微微地一点头。梁小舞一眨眼睛，来不及回礼，班车就开了过去。梁小舞回过头，一堵拆了一半的墙挡住了老婆婆的身影。
梁小舞急着上班打卡，没放在心上，等她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抽出时间，站在窗口喝水，远远看到废墟前一个人影，老婆婆还站在原处，似乎遥遥地望着她所在的办公楼。
“这个老婆婆什么人啊。”梁小舞自言自语地说，“怎么站了一上午，不冷吗？”
平时她请教业务的时候，负责带她的大姐充耳不闻；但她偶尔嘟囔一句，大姐立刻耳聪目明，此刻也是如此，梁小舞轻声说了一句，大姐立刻抬起头，敏锐地问：“你一个人叨叨什么呢？”
梁小舞朝废墟一指，说：“老房子门口站了个人。”
“我看看。”大姐起身走过来，站在梁小舞身边，眺望了半天，不客气地说：“哪有人？”
梁小舞一怔，向废墟看去，老婆婆分明还站在门口。她又指了指老婆婆，说：“就站在门口啊。”
大姐啧舌。“这孩子大概是发癔症了吧？哪有什么人。那片都荒废多长时间了。哪来的老太太。”
在大姐嘲弄梁小舞的时候，老太太仍然抬头望着这边。梁小舞咬着嘴唇，不再继续争辩。她不相信自己会看错，那明明是个老太太。天空阴沉沉的，随时都会下雪，难为她一个人在废墟门口站了这么长时间。
吃完午饭，梁小舞向老房子张望，隐约可见老婆婆的身影。她实在好奇，走了过去。老婆婆始终站在原地，目光随着她转动，始终笑眯眯的。梁小舞走到她面前，迟疑地问：“老婆婆？你怎么一直在这里啊？”
“我确实一直在这里啊。”老婆婆笑眯眯地说。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仿佛记忆深处的外婆。
梁小舞尬笑点头：“啊，这样啊……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等人呀。”老婆婆慈祥地说。
“啊？”梁小舞一惊，“等人？在这里等人？老婆婆，您在等谁，我帮您联系他吧？”
老婆婆的眼睛笑得弯起来，连连点头，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老婆婆抚摸着照片，将照片颤巍巍地递给她。梁小舞伸手接过，照片是黑白的，边缘已经泛黄，画中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这就是我儿子，是不是挺精神的？”
梁小舞点点头。这人谈不上帅，但是看上去很有干劲，很有信心的样子。老一辈人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统称为‘精神’。老婆婆见她赞同，更是满脸笑容，说：“我儿说去打仗，打完仗就回来，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打仗？”梁小舞重复了一遍，“打什么仗啊？”
“日本鬼子。”老婆婆一字一顿地说，“他去参军，打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梁小舞几乎笑出了声，“老婆婆，你是说他去参军了是吗？诶，等一下，您儿子是多大去参军的呀……”
“十七岁！”老婆婆举起双手，一个攥成拳头，一个摆出手枪的姿势，“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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