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除了系统设计的溺水事故，越繁就没得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大病。就连感冒发烧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也数的过来。
虽说在作风问题上没少让江见离操心，但保持身体健康这方面，同年龄段的，怕是没人比越繁更令人放心了。
可能这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摄取的那点营养尽被免疫系统浑不长眼地全盘接收了。
是以，越繁没进过手术室，也没见过手术室。
如约而至，站在医院顶层安静空阔的廊间等待，近距离的面对生死，是平生的第一次。
眯眼，近在咫尺的“手术中”亮起，和头顶白炽灯的冷光拧成一团。
无比刺目，惊人心魂。
人的生命，在麻醉昏迷的状况下，交到陌生人手里。医生和医生掌中的手术刀便成为决定生死的阴阳利器，让人不由自主的拜服依托，又心生异样的畏惧。
一门之隔，冰冷手术台上的王秀瑛和她非亲非故，身旁的候诊椅，敛着眉头故作轻松的萧泊亦和她不过泛泛之交。
固然，萧泊亦是她的任务，手术结果对她很重要。
但她此刻的担心、紧张和虔诚祈祷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想借此获得某些好处的范畴。
这对越繁来说，毫无疑问是一次特别又新奇的体验。
江见离曾说，人的每一次决定和经历，无非是在教会你什么，或者教坏你什么。
这话隐隐在脑海中冒头。越繁明白她学会了什么。尽管她无法具体表述出来。
偏头瞄了眼萧泊亦，那人看上去平静自若，正面无杂色地望着墙上瓷砖的交缝地带。
越繁想，他一定也学会了什么。
是学会，不是学坏。她可以笃定。
他身穿无款式无风格的圆领长袖，薄灰色，不带有任何图案。黑色运动裤的裤腿挽在脚踝，鞋子是平平无奇的休闲板鞋。
这一身衣物目测加起来不超过两百块，偏他身型优越，再普通的衣服也压不住他清朗的不俗感。
时间流逝悄无声息，分秒却如同酷刑，把萧泊亦的冷静一寸寸割裂瓦解。
越繁眼看着他挺直的肩背慢慢垮下，眉间渐染落寞。
半大的少年过早扛起难以承受的重担，习惯了踽踽独行。而脱去晦暗无光的途中，为了应付命运和老天爷的捉弄，练出的圆滑狡诈的那层皮，他也只是无力无助的苦命人罢了。
萧泊亦察觉到越繁的注视，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他一脸凝重，仿佛在刚才未曾开口的几个小时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手指在铁质扶手敲点，他轻声说：“我当过骗子。我欺骗年迈无知的老人，身高过膝的小孩。易受煽动的妇女，穷途末路的赌徒。我连身边的同学也不放过。我从他们手里拿过一笔，又一笔的钱。”
说到这，他轻扯了下嘴角，“我口才……还行？他们给我钱时，总是一脸心甘情愿，甚至赚到的表情。我喜欢又当又立。标榜自己的清白，替自己狡辩……诈骗三千块才立案，我没成年，我没有犯罪。用一点小钱买到片刻的满足和希望，不也很值得？我没有背德。”
越繁听得频频点头。这傻子，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纯粹又被轻易的说服了。
萧泊亦抬眸，“我以为我的骗术足够精湛，既然坑的了别人，自然也该能瞒得住自己。”
越繁在他身边落座，方便他万一哭出来给出肩膀，“欺人容易，自欺难。萧泊亦，你一直活在悔恨中。”
他挑了下眉，似乎惊讶于越繁的谈吐有所长进，耸耸肩自顾自道：“我的投机取巧只对别人有用。我侥幸的想，我只骗过家境优渥的人家。少至两块，多到两百的数额，对他们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就当丢了，或者被风刮走了，耿耿于怀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但对我来说，一张张零散的纸币加起来，比命还重要。不过……这当然开脱不了我的错。”
长安医院的隔音精良，手术室的刀械器具声丝毫传不出来。萧泊亦的声音一停，万籁俱寂。
越繁的呼吸很轻，萧泊亦的也是。
空气似乎凝滞了，静幽幽的，越繁直直看着他。
萧泊亦调侃，“这么盯着我，是要移情别恋？”
越繁：“……”
他不正经，揶揄道：“不要光想，可以付诸行动的。大小姐，有兴趣包养我吗，行情价给你打个骨折？”
越繁脑中搜寻的，准备拿来宽慰他的话，被这一打岔，忘得一干二净。
正觉多此一举，萧泊亦却又拐了个弯，绕回原来的话题。
倒不如说这是他一开始真正想说的：“我是孤儿。王女士……奶奶在四十三岁那年收养的我。放养很适合我，我们相处的很好。
在她倒下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有一个亲人，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他顿了下，皱了皱眉，自我剖析让他感觉很不愉快，“保守治疗失去作用，不得不动手术时，家里的现金只剩四千多。奶奶人缘好，街坊邻居听说我们的困境，自发组织募捐。学校了解到情况，也在班会课组织筹钱。”
他讲故事般回忆自己的经历，偶尔会停很长时间，不知道在默默想着什么，“你是不是以为，世上还是好人多？我原先……也这么想。”
“后来我发现，那些人是以施舍的姿态冠以关爱的圣名。我拿了钱，就丧失了尊严。邻居可以随时差遣我，朋友……也把我当拿了好处的乞丐那样，随意使唤我。”
越繁的共情能力不算强，但预想到故事里的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口还是难受地揪成一团，低低地说：“你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我当然不是，”萧泊亦眼眸微合，往手术室的方向望了一眼，顿了下说，“我当然不是。我讨厌邻居趾高气昂，用得到力气的活全部推给我。我讨厌他们的孩子乱翻我的房间，拆掉我精心做好的模型。我讨厌以前的朋友忽然高人一等，搬器材接水大扫除统统要我做。我讨厌持有私心的同学打着关心的幌子让我把班长的位子让出来，少出风头，免得吸引他们心上人的注意。
但我最讨厌的，是我没时间没精力，流露出不愿意的意思时，他们皱着眉，以上位者的姿态责备说‘当初你需要的时候我们可都是捐了钱的，不要你报答就算了，帮点小忙就不肯，什么态度啊？’”
他刻意学了那些人的语气，腔调不伦不类，瞥到越繁没跟他一起笑出声，不满地啧了一声，“不好笑吗？”
越繁没理，“后来呢？”
萧泊亦并起双手交叠，托着脑袋往后靠：“后来我就把钱全还了呗。社区捐助的总共9426元，学校的3364元。捐款人和金额有明确的记录，是我最初要求的。最喜欢使唤我的大妈捐了二十块，把值日全留给我的哥们捐了五块。还不够他一夜网吧的。”
他想了想还是很气：“他妈的，二十五就想买任劳任怨的小弟，老子就这么不值钱？”
他没被欺负。越繁明知这人脾性，还是深深松了口气，被他的难以置信的语气逗得笑了出来，“我猜，你邻居和他没礼貌的小屁孩，和这个‘五块钱’同学，一定被你整的很惨？”
萧泊亦哼了声道：“略施教训罢了。钱还回去我就不欠他们的……那点钱应急都不够。还没我帮人练号挣得多。嘁。”
萧泊亦以胜利者的身份，表现得满不在乎。越繁还是察觉到他一瞬的失落，当初他是真心把这些人当成雪中送炭的好心人，真心的感谢过他们的，把他们当朋友，当亲人。
可惜，人一旦施予，总会自抬身份。
他们像高高在上的国王，以所谓“正当充分的理由”，把萧泊亦贬为下等仆从。要他无所不从，还要他戴德感恩。
萧泊亦怎么可能忍，他宁愿再多打一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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