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
雪花如粉末洒下,纷纷扬扬,风声席卷长夜,郊岭山野,寂静无声,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
山脚一座无人问津的宅院,西厢房的灯火如昼,从灯影看去,床边站立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在他的头顶上,平白无故地投下拳头般大小的蜘蛛影。
透过风雪声,可以听到屋内响起清晰的磁性嗓音:
“公平起见,在下也替泰姑娘下一蛊,如何?”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金色铃铛,塞进泰云摇汗湿的掌心。
修长的指尖握着纤细发凉的手,铃铛顺势轻轻晃了晃。
血色蜘蛛数眼通红,体表泛着一种不祥的油亮色泽。
它十分敏锐,一闻见声响,就沿着垂下的蛛丝无声无息地降落,从司长霞的颅顶,来到了他的脖子一侧。
近乎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的手指再度摇晃着铃铛。
一晃,啮咬开皮。
雪白光滑的颈项裸露在外,血管在肌肤下规则而有力地跳动着。蜘蛛的身体微微下沉,突然,它猛地前倾,露出了一对尖锐的毒牙。
“噗”地一声,如同银针刺破布袋。
随之而来的,便是持续的、深入的啃咬。
这个过程进行的速度非常之快,快得肉眼难以辨别。眨眼间,雪白的颈项被獠牙凿出了一个桂圆核大小的血口。
蜘蛛静止不动。
额头渗满汗珠的司长霞咬紧后牙,忍着剧痛。
再晃,注入毒液。
血蛛的肢节牢牢嵌住表面,伸出的獠牙深入皮肉,附在尾底的毒腺收缩有力,将炽热的毒汁精准地注入其中。
够了,够了。
泰云摇再也受不了。
简直是疯子、疯子、疯子!
她将身体倾斜,把司长霞撞倒在床榻一侧,松开的铃铛被撞飞十步的距离。
叮铃铃……铃。
蜘蛛闻声,更加卖力地注入蛊毒,不一会儿,它的肚子瘪焉下去。
顷刻间,血蛛就好像完成了它的使命般,化作了死灰,在他的颈项边烟消云散。
血口随着蜘蛛的离去,愈合得很快。司长霞缓缓站起身子,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俯身,拾起无声的小铃铛,重新塞回泰云摇的手心。
他将手轻轻一抬,白绫松动,她得以大口大口地喘息。
可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保留着先前的姿势。
正要开口,对上了司长霞狭长的桃花眼,盈盈笑意夹杂了几分讥诮。
他将食指放于她的唇上。
“嘘。”
“忘了告诉你了,此蛊一刻钟后见效,刚开始时浑身瘫软。别怕,只需睡一晚就好。”
司长霞扯过靠墙的被子,将泰云摇打了横抱,轻轻放下,一寸一寸地为她掖好被角。
任谁看,都像是贴心的丈夫在悉心照顾着伤寒的妻子。
泰云摇静静闭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师父,方圆五十里我都已打探完毕,雪天不便行走,我们还是早去早回吧!”
墨子归烧水让明缃洗脚过后,按着地府给的册子,迎着风雪寻找着索命的百姓。
他不知道师父在房内做什么,师父的命令,从来都是乖乖照做。师父的决定,从来都不敢多问。
“这就来。”司长霞屈身,端起水温早已冰凉的木盆。
泰云摇一字一句听着门外的动静,迅速地眨干泪水。
手臂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她用袖口将溢出的眼泪统统抹干,清了清嗓子。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刚要开门出去的司长霞顿住脚步,静静听她说。
“你帮我一起让亡魂喝下孟婆汤,我帮你找到她。”
听到这个,司长霞忍不住又笑了:“你凭什么认为可以找到她?”
他在人间几百年了,从未见过她的影子。
相貌、特征,他统统想不起,确切地说,是没有机会见到。
只有声音,稚嫩清甜的女音。
他翻过地府,以为她一次又一次轮回投胎,却从来不曾遇见。
面前这个连仙灵法术都不会的小仙,能指望她什么?
懒得再搭理她,墨子归还在外面等着。
“我可以修无情道。”
我可以修无情道。
短短的七个字,砸得他心头一颤。
凡人若想成仙,必须悟道。而成仙者,亦可以择取一门感兴趣,或是擅长的道法进行参透,间或不断地修炼,以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如此一来,不单修为有所精进,还能在天庭谋个一官半职。
天下苍生皆知,一门技艺从无到有,除去最开头的那一段,往往都是由粗到精更难。
拿科举来说,一个朝代每年录取的秀才是一两千人,到了举人,就只剩几百人,而状元每年,只此一人。
所以,对于成仙者,修道的难度只增不减。
而无情道,则最是惨烈。
极端的炼道方法,一旦炼成,自然可以取得极佳的效果。但也势必承担极其严重的代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为无情道之本真。
若参透它,便可凌驾万物之上,获得真正的自在境界。
泰云摇知道,医道中也有许多可学的术法,但无情道无疑是进步最佳途径。
医者仁心。
自幼学习医学的她,深谙是药三分毒的真意。行医的大师,若是走偏了,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制毒师。
她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捡来将她养大。师父早已超脱外物,对仙道也不向往,来去自由,于师父而言,这是真正的逍遥。
那么她呢?
于尘世,无挂念;于功名,无贪图。
苍生不过俯仰之间,万事万物皆为陈迹。
她要修无情道,并不是出于对司长霞的同情,而是对自己一身本领却仍然被困于他人手中的屈辱。
对于一个从小被捧在手心的天才来说,这种屈辱感会更加深刻。
善良,本是世间最纯粹、最宝贵的品质。可一旦向恶人释放,只会滋长他们的恶意。
她要修无情道。
作为行走江湖的行医者,怎么会不懂西南苗家的蛊术?
她知道司长霞为她种下的是真假谎言蛊。
而手中的铃铛,百年血蛛,只为释毒而生,如影随形蛊。
深中此蛊,与持铃者,如影随形。
“那我就恭候姑娘得道那日了。”
衣袂轻扫门槛,带不走半分留恋。
身上的力气渐渐上来了,她往身上摸了摸,找到了一个玉瓶。
师父曾给她三枚金丹,一枚养心顺气丸,一枚解毒回魂丹,一枚金玉大还丹。
她不假思索地倒出了解毒回魂丹,仰头吞服后,即刻便起了作用。
沙沙……
沙沙沙。
颅内熟悉的声音又在梭梭作响。
痛,痒,麻。
忍耐,必须忍耐。
她紧闭双眼,咬紧后槽牙,攥紧的指尖深深掐紧掌心,等待瓢虫从耳洞里出来。
瓢虫爬得很慢,她只是需要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脸颊发痒,伸出手一抓——
这是一只珠子般的瓢虫,翅上有七颗如青叶的苍翠斑点,振翅非同一般虫子的嗡鸣,好似瓷勺撞击翡翠发出的脆响。
它小得很可爱,也很脆弱,仿佛轻轻一捏,就会被碾压成碎屑。
以后应该还有用。
泰云摇这么想着,将它装进用过的玉瓶里。
从前师父教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她优秀,所以身边无一例外全是好人。如今才算真的明了。
但若是想害她,就是咎由自取。
一切都好像尘埃落定,她被折腾得好累。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总算恢复了力气,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
“我要修炼无情道。”
雪落无声,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白。
真有趣。
她果然还是生气了,说的气话吗?
司长霞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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