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淳兴七年,七月半,夷陵渡口。
暮色四合,每半旬一次的草市大集到了尾声。
商贩们收起棚子,拾掇起背篓、草筐,扁担上各色货物碰得当啷作响。家禽牲畜撞在人腿上,尘土乱飞。
角落处,一面幢幡徐徐招展,摊前聚拢着一干听众,却还未散。走近几步,便听得一个粗哑的女声唱道:
都欲做神仙,谁肯释仇怨?深恩负尽多余恨,苦心劳形,消寿延!
都欲做神仙,谁肯忘宗先?兰桂腾芳前荫显,名缰利锁,苦难言!
都欲做神仙,谁肯断尘缘?贪欢竞日意不尽,水月镜花,枉分辨!
都欲做神仙,谁肯抛亲眷?飘转何依有情痴,聚时无多,空嗟怨!
“啪滋”一声,满地横流的污水中踏上只皂靴,一人高声叫道:“唱得好!”
来往行人和商贩纷纷躬身,喏道:“捕头!押司!”
捕头道:“发财啊,王婆。”顺手从一旁的小摊上抄起一包肥厚的晒枣,捻了捻,朝后一丢。
一班吃着烟、刺着青的衙役将之接住。
卖枣的农妇赔着小心,将摊布的四个角一提,扎成个包裹塞了过去。
押司笑道:“王婆,这是换了个勾当,不卖卦了?”
卖唱的盲妪慌忙起身,作揖道:“哪里!哪里!”
押司又笑:“想来算得不准,否则怎么改卖唱了?哈哈哈哈哈!”
盲妪哆哆嗦嗦道:“我替大人卜一卦。”手伸进讨赏的托盘里,挟起一把铜钱,朝天一抛,“啪”地拍在手心里。
“命带仙缘,诸神庇佑,”盲妪的另一只手在铜钱上来回摸索,将一排铜子全捋进了押司手中,“大人大吉的命格……”
押司猛地挥开她的手,将铜板揣入怀里,心中暗称晦气。
今年是个灾年。南边淹,北边旱,自从六月传闻鞑子要出兵江南东、西两路,逃民更是如蝗虫过境,四处充塞。
倒霉催的七月半,连穷鬼、饿鬼都敢出来游荡了!
眼见着捕头已经走远,押司加快几步:“舅舅,尽是些村妇穷汉,干得很,没油水!”
“社稷兴亡,百姓苦啊。”捕头一张肥白的脸显得颇为郁闷,“你我高低算个吃衙门饭的,一家老小瘪肚皮,没人管了?没天理了?”
押司哀叹:“那位忙着捉妖人哩……咦,舅舅!”
捕头纳罕地抬起头,只见岸边遥遥地停着一列首尾相接的船队。客舱宽敞,制式精美,威势颇壮。
所谓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乃是出荆襄、入巴夔的紧要门户。在此换船,要么是经验老道,要么是……
“肥羊啊,舅舅!这都不宰,天理不容!难道真叫那老瞎婆算准了,侄儿命带仙缘,撞上财神爷了?”押司兴奋得满脸发亮。
捕头蹙眉:“你稳重些,叫人盘个道。这是哪一路的,怎么没见过?”
领头大船旁的船工似有所觉,扭头朝他们瞥了一眼。身材魁梧,筋肉鼓胀,头上戴着个猩红巾帻,像是练家子。
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发怵。打发了个喽啰前去问话,自己踱到岸边,先拿旁人练手。
岸边一艘运盐船载满了灾民,正在猛烈摇撼。舱里舱外,尽是连天价响的哭嚎。
船家摆着手,声嘶力竭道:“不能再上了!等下一趟!”
就连船顶上都扒满了人。“咕咚”一声闷响,有人尖叫:“我的伢!我的伢掉下去了!啊——”戛然而止,想是给人死死捂住了嘴。又有人祈求道:“救苦救难慈悲广大梁圣公……”
船家威吓:“都闭嘴!引来了鞑子全船都得死!不能再上了,等下一趟!”
押司阴恻恻地道:“什么下一趟?官府有令,搜捕妖人,靠岸!”
***
那边厢,喽啰乍起胆子走近船队,膝头已有几分软了。一拱手,结结巴巴道:“请教……请教大哥名讳?是头一次到夷陵?”
船工看他一眼,不作声,径自忙着手中活计。
喽啰颤声道:“这个……近来风紧,朝廷传令搜捕妖人,按例……”
数丈外另一艘客船里银光一闪,随即冲出个黑黢黢的大汉,怒道:
“狗入的东西!捉妖人,捉妖人!俺们这几船有僧有道,岂非更像妖人?你们有胆子便来搜!青天白日……撒手!俺说了,这样的奸贼再让俺撞见,一枪捅死!谁要再拦,休怪兄弟不讲情面!”
吓得那喽啰发狂似的往回跑!
一群船工抢上去拦人,拦的不是喽啰,却是那大汉。
然而大汉蛮劲发作,一众船工竟拽他不住。红帻船工生生挨下他一肘,急道:“小郎君!”
领头大船中静默一阵,船帘飘起,一个修长身影已经落在近前。一袭黑衣之上,蹀躞带环与银链翩跹飞动,映着暮色,一片金光流转。
来人话音冷淡:“钟大哥,时间紧,不好再生事端。”
那黑汉子一顿,强忍怒气道:“叶小郎君,你头一次走江湖知不道。若不教这些撮鸟学个乖,不知多少百姓要遭殃受害!”
说着又要抬步疾行。一群船工扑上去将他拦腰抱住,转过头,拼了命地眼语颐指。
杨三月——该叫叶三月了,蹙着眉头。半晌,终于道:“我代钟大哥去。”
***
运盐船内外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有道是灭门的县令,抄家的知府,天王老子来了都比不上现管。捕头、押司这样的衙差,开销用度全从吃拿卡要中来,最是难缠。
满船饥民也分不清何为官,何为吏,单知道来了两个“吃公门饭的”,吓得只敢抽噎,不敢动弹。
舱里的推搡平息下来。阿英被两个妇人挤得悬在空中,用力挣动,总算踩在了木板上。
不算虚岁,阿英今年也整十岁了。
她从前是个疍民的时候,好日食鱼,衰日喝风,没吃过几顿饱饭。跟着灾民走了两个月,啃树皮、嚼草根、吞蚯蚓,瘦上加瘦。眼下,顶多是个六七岁的身量形貌。
舱里弥漫着腐坏的腥臭。从她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竹杆一般的人腿。腿面或蜡黄,或惨白,上面爬着脓水烂疮,稍微磕碰,就会留下一个难以复原的小坑。
一臂之外,扁担挑箩筐,里头坐了个一缕不挂的幼儿,蓬发间插着根草标,正好奇地盯着阿英看。
阿英凝着一张小脸,严肃地走着神。
她发现一件事。
海水和江水,承托入水之物的力道似乎不一样。船在江水中吃水更深。
她还发现一件事。
就是不论船在江里的吃水有多深,她所在的这艘船,眼下的吃水都不大对劲。
船壁与船腹内部“喀啦”一下,传出了一道断裂催折之声。
江水涛涛,澎湃地拍在船外,激流如同一只贪婪的蝮蛇,正难耐地摩挲着船身。
阿英有些着急,左右张望,周边诸人恍若未闻,竟未发觉有异。
一个童声哭道:“妈,我们要给抓走么?”当即便挨了打。
又有老人声音呜咽:“大慈大悲梁圣公在上,梁圣公保佑……”
木板又响了一声。
阿英不安地直起身子,搜寻起了船家的身影。
舱外几人的话音清晰地落进了她耳中。方才还发着威的船老大立在岸上,点头哈腰:“……是,是。尽是些泥腿子,从南边、东边逃来的。”
捕头的眼睛往船上一转,笑道:“我瞧你这船也不是用来载客的,做慈善呐?蹊跷得紧!该不会妖人就在……”
船家掏出只鼓囊囊的盐袋,道:“一点心意,二位哂纳。”凑近身子,愈发压低了声音道:“西边盐场缺人……”
捕头恍然大悟。
买卖奴仆、聘用雇工,少不得要签文契、舍银子。哄一批灾民进盐场里干活,那可就没有开支,纯是赚头了。
省下的银钱,也不知会黑进谁的口袋?
船家道:“岭南许多地方饿得活人相食,相较起来,盐场算个好去处了!这一船贱胚子还得谢谢咱呢!”
捕头嘴角一抽,心道老子揩了这么多年油,还是你们黑!又暗暗奇怪,这船家姿态放得虽低,说起诱骗劫掠人口的勾当,却毫不避讳。究竟是人傻,还是腕子够硬?
便放缓了脸色问道:“兄弟,发财啊。哪里的盐场?”
船家道:“嘿……汵州!”
“汵州?金兰会叶总舵主治下那个汵州?!”
船家道:“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二位收着,收着!那……小人这就发船去了?
船身咯吱咯吱,已经响得如锯木一般刺耳。阿英一忍又忍,终于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船要沉了!”
无论坐船还是撑船,口头都讲究避谶,最忌讳的就是“翻”“沉”“滑”等字样。话音刚落,一记窝心脚飞来,把阿英踹得砸上舱壁,眼冒金星。
许多声音怒道:“谁家小孩?!”“掌她的嘴!”“滚下去!!”
所有人都是拼了命才扒上船,蜀中安乐之地就在眼前,谁肯听她的?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乱棍打死这小鬼,消此口业。
四面八方的拳脚捣在身上,阿英眼前一阵阵发黑,坚持道:“船要沉了!船要……”
船家在船尾把着舵,怒吼:“都不许乱动!做什么,做什么?发癫哪?”
阿英醍醐灌顶,当即发了癫了!
梁仙姑替人通灵问觋时,都是如何唬人的来着?
船上一众灾民震恐地张大了眼睛,只见那小丫头越是挨揍,嘴角便咧得越高,缓缓抬头,露出个瘆人的笑来。
一道血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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