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的枯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让周南絮联想起江涟。
江涟曾道，她本非蛇怪，只是一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因被人强行在体内融入巨蟒的血脉加以改造，方变成一只半妖。
那这些尸骨呢，是否同为所谓的半妖？它们如何死去，又如何死后都不得安眠，连尸身亦被困于这佛像之中？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周南絮忽然闪过彼时谢璃在这佛堂所言——佛像里会有人吗？
佛像中会不会有人，若是从前，周南絮必然是否定的。尽管她自打来了乐游学府，时常觉得处处有古怪，且总疑心佛像在背后窥探她。但诚如谢琳那日所答，佛像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兼之完全封闭，活人是万万不可能久居其中。
可如果一开始就是死人呢？甚或是，活人被生生闷死其中呢？
周南絮简直不愿再深想下去。然而，这一路走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血肉亲人却刀剑相向，名门正派却暴内凌下，如此种种，她已看得不少。
她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因为比她的想象还要可怕的，是现实。
谢琳显然与她想到一处去，低声道：“当初谢璃一定知道什么，才会那样说。”
“是，可惜她已经死了。”周南絮答。
谢琳安静了一瞬，亦重复道：“不错，她已经死了。”她不说话了。
这是她在谢璃死后第一次提起她的名字，周南絮原本以为她并不是很在意，毕竟她太平静了，平静到看不出不久前失去一个妹妹。
当然这或许与她天性淡漠有关，何况她们并非亲生姐妹，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是微妙的竞争关系。谢璃死前又坑害了谢琳一手，还是以谢琳最为厌恶的阴私手段。之于谢琳如此重视比试公平的人而言，无论输赢，恐怕都要被恶心透了。
周南絮犹疑着问道：“你恨她吗？”
“何恨之有？”谢琳反问道。
“她陷害你。”
谢琳答：“不恨。”她的目光沉沉投向地面的一节枯骨，复道：“倘若她陷害我，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我反倒会高看她一眼。毕竟她这样软弱无能的人，敢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已是十分艰难。”
说到此，她嘲讽地笑了一下，语气寡淡道：“可惜，她终究是为了旁人。”
“更蠢的是，还为他断送了自己的命。”谢琳面色越来越沉，道，“真那么喜欢沈睿，以至于非他不可，也不一定就要百般奉承、千般讨好。但凡她心肠硬些，多的是法子和手段把沈睿捏在掌心，叫他乖乖听话。”
“可办法千万条，偏她选了最笨的一条。”
周南絮沉默片刻，方道：“斯人已逝，多说无益。再者，谢璃死得突然，时机又蹊跷，大概不只自杀这么简单。那日场上，我观她面相，疑有毒素侵体。恐怕你得查一查。”
谢琳漠然道：“查得出来，查不出来又如何？左不过就是那些人。沈睿、孟观棋，或许还有旁的人，便是真拿出证据，世家与学府都绝不可能要他们一命抵一命，恰恰相反，必然力保他们无碍，甚至舍不得他们的好声名沾染上一点瑕疵。”
“我们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她直白说道。
周南絮道：“我曾以为至少你和孟观棋是一样的。”
谢琳坦然否认：“她是孟氏唯一的继承人，深孚众望。且自幼受到族中良好教导，往来者无不是西府顶尖世家名门出身。是以，诸如姜云停此类人，即便孟观棋后来与她们断了交情，她们心里仍旧是信服她、认定她的。”
“我们却不同。我家境贫寒，原先是在打铁铺给人做学徒的，为的是给家里省出一份口粮。谢璃则是自山野之间逃出来，一路流浪的乞儿，靠周围人怜惜她孱弱瘦小，你一口我一口就这么让她捡得一条命。”
“即便我们如今冠以谢氏之姓，可在世家绝大多数人看来，我们血液里依然流淌着贫穷、肮脏与低贱。谢璃死于我鞭下，总好过死于一厢情愿的自我牺牲。”谢琳眼神格外清醒，显然并不像外头传闻那般只埋头于修炼，而不通世事人情。
她最后断言道：“那群人假使知道谢璃宁可出卖我们，也要送沈睿平步青云，只会视作笑柄，嘲讽她荒唐愚蠢，没准还要赞叹沈睿颇有几分玩弄人心的本事。既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默认了她死因在我？”
周南絮默然。
本就空旷的大殿如今没了佛像，越发寂寥。满地白骨，充斥着畸形与扭曲的怪异。周南絮本该觉得有些阴森，但莫名地，这些无名的面孔在她眼中逐渐重叠，最终变成一张脸。
于是她恍惚中看见了被一分为二的江涟。
或许江涟也仅仅是无数的它们当中的一个，说不好是更幸运还是更不幸活下来的一个；而无数的它们，都是江涟的过去与倒影。
“继续往前走罢，这里只是偏殿，主殿还没看过呢。说不准有我们要找的人。”周南絮长长吐出一口郁气，故作轻松道。
谢琳：“也好。总要向前看的，走罢。”
一路寂静无声，直到她们穿过又一扇沉重的门，却看见了一条面目狰狞的巨蟒。熟悉的幽绿色鳞片，熟悉的黄澄澄的竖瞳。
一大群佛像将它包围其中，或高高举起铜棒一下又一下不知疲惫地反复击打它的身躯；或执剑刺去；或在外围张弓待射；或将三股戟钉入它的腹部。
巨蟒痛得剧烈摆尾，它喉咙里不断发出嘶鸣，不知是哀嚎，还是怒吼。倏然间，它猛地弹起上半身，张开血盆大口，径直将一尊佛像自上而下拦腰咬断。它相对柔软的腹部顿时层层叠叠地蠕动起来。
“江涟？”周南絮愣怔在原地，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不，不是她。江涟不可能出来，这条巨蟒体型也小些。那是……”
她心中那个答案隐隐约约浮出，几乎卡在嘴边，呼之欲出。太像了，以至于太难认错。但周南絮有些不敢相信会在这里遇见她，还是以如此狼狈的情形。
“孟观棋。”周南絮道。
谢琳的眼神却完全被不远处一条锁链夺去，她神情复杂难言：“缚神锁。真的是她。”她无言地抬起头凝望着巨蟒，眉头皱出了褶子。
三股戟被残酷地拔出，血溅几尺。
周南絮呼吸一滞，想都不想地飞跃过去。剑光划过，宛如在半空提笔挥就一个之字。而剑光所及处，全是面容各异的头颅。
佛像又化作了一堆森森白骨。
巨蟒却仍旧漫无方向地肆意攻击，仿佛在疯狂地宣泄积压已久的疼痛。直到它顶着硕大的蛇首冲向离它最近的周南絮。
周南絮连连说好，气笑了：“一个两个都盯着我，都可着我祸害罢。”话虽如此，她一边小心周旋，一边试探性不痛不痒地挥出几道剑法，意图唤醒她。
可除了进一步激怒巨蟒，毫无作用可言。
她干脆大声叫道：“谢师姐，你倒是也上来抽几鞭子，看看能不能给她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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