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中心医院大门外的老杨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一阵裹着寒气的北风卷过，吹得地上几片冻硬的落叶打着旋儿沙沙作响。
齐鹃缩着脖子，把两条油亮的大辫子盘在脖子上当围巾，手里拎着一网兜金灿灿的橘子，在医院门口、已来来回回踱了十几分钟。
她今天特意换了身崭新的碎花小袄，里头却没敢穿太多、怕显得臃肿，于是不意外地被冻得鼻尖发红。因长得漂亮，总有年轻小伙借着问路来跟她搭话，可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呛走。
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来？
不会今天不来了吧？大哥那个不靠谱的，老是给她谎报军情……
她不停地朝手心哈着白气，向路口张望，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正当她脚都冻得有些发麻时，眼神却猛地一亮——路口拐角处，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走来。
深色棉衣，围着灰色围巾，手里提着一个铝制饭盒……不是那位“苏同志”又是谁？
齐鹃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赶紧背过身，假装在看墙上那幅被风吹得卷了边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宣传画，顺手把脖子上的“围巾”也摘了下来，不停用眼角余光估算着距离。
等他走近了，她才猛地转过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讶：
“呀！苏同志？这么巧，你也来医院看你哥啊？”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点被冻出来的模糊鼻音。
苏勤书闻声停下脚步，围巾上方露出的眼睛平静地回转。
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记得这个女人，昨天在赵逢根病房里见过。
当时她哥哥热情得过分，一直在打听自己的情况，而她就在旁边羞红着脸听着，还在他离开前、特地追上来告诉了他她的名字。
叫什么来着……？
苏勤书向对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脚下却并未停留，继续朝住院部走去。
齐鹃见他反应冷淡，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但转念一想：这样书里走出来的人怎么可能随便给人“擒获”，若不是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哪里轮得到今天的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又立刻快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且说且笑，努力找着话题：“我……我来看看我哥，他那人就是闲不住，手还伤着就嚷嚷着闹出院，我妈让我拎袋橘子来探探他。苏同志，你喜不喜欢吃橘子？”
“不太喜欢。”
他没说谎话，他从小就不爱吃酸的东西。
齐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黯。
沉默了几秒，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他手里那个冒着细微热气的饭盒，问：“你大哥醒了？”不然也不用做饭。
“嗯。”而苏勤书的回答依旧简洁。
眼神低垂着，像是在看地板，看鞋，甚至看地上的蚂蚁——总之不是看她。
齐鹃有些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手里的橘子网兜晃来荡去。
不甘心就这么冷场，她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赵大哥是怎么伤着的？”她问，“我看他脑袋上纱布缠得一层接一层的，真是遭了大罪了。现在这世道，在外头做点事真是不容易。”
“我哥也一样，他搞运输的，手下管着个车队，这次就是帮忙下货的时候弄伤了手，不过他皮糙肉厚的，看着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我妈逼着他住院……那个，他在这一行人头熟，三教九流都认识些。”
她边说边小心观察着苏勤书的反应，把话讲得模棱两可：“我看赵大哥应该也是个实诚人。你们要是真在外头遇着了什么难处，说不定……我哥能帮着递个话、周旋周旋？”
这是把赵逢根认成“道上”混的了。
苏勤书听了这话，脚步却当真缓了半拍。他侧过头，目光在齐鹃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这番话的用意。
半晌，才终于开口：“没什么，我哥他只是碰上抢活的来找茬，”苏勤书说，“已经报了警，警察会处理的。”
回话的语气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已经是他们俩认识以来，他对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齐鹃心中微动，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和对面沟通交流的“边”。
可惜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病房门口。她连忙又抢先一步、笑着推开门，声音也跟着刻意提高了些：“哥——妈让我来给你送点水果，我在门口正好碰上苏同志，就一块儿上来了！赵大……”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这会儿病床上的赵逢根正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眼神仿佛要把天花板瞪出一个洞来——醒着的样子比昏着的样子吓人多了。
齐鹃脸色一僵，结结巴巴地说：“额……赵大哥，你，你真醒啦……”
说完，又转头看向身旁的苏勤书，脸上挤出个勉强的笑：“苏同志……”她说，“恭喜啊。大哥看起来……看着挺精神的。”
殊不知“苏同志”三个字，正像三根冰冷的针，扎得赵逢根眉头猛地一拧。
他缓缓转过头，视线越过齐鹃，直接钉在了苏勤书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压抑的怒火和近于沸腾的敌意——两人不像兄弟，反倒像是做弟弟的那个屠了做哥哥的全家。
赵逢根脸色铁青，嘴唇早已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手肘撑床，勉强直起了身。
苏勤书却面色如常，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排斥。
他径直走到病床旁，把那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铝制饭盒搁在了床头柜上。“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他打开盒盖，里面是熬得米油都出来的金黄小米粥，旁边一个小格子里放着切得细碎的酱瓜咸菜，顶上还卧着一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简单，却透着精心料理过的妥帖。
“醒了就好，”他声音温和，目光落在赵逢根紧绷的侧脸上，像是闲话家常般说着，“你其他毛病没有，就一点，哥，凡事总爱逞强，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不住院？现在好了，妈被你吓得不行，本来下炕想扶你，结果没站稳、狠狠摔了一跤——”
齐鹃从没听过苏勤书一次性说这么长段的话，根本没注意内容，只觉得这声音格外好听。
不像她身边的那群大老粗，说话总带着北风的粗粝，有时甚至轰隆隆如火车的嗡鸣。
听他说话，竟让她莫名想到清晨凝结在窗上的冰花，容质清澈，摸上去带着些许凉意——当然，字句间也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妈摔了？！”
而赵逢根只听到这句，顿时连苏勤书顺杆子往上爬真管自己叫“哥”的事都顾不上，脸“唰”一下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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