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痴愚的小信徒,衡羿始终是嫌弃之余又带了些爱怜的。
嫌弃中带着嘲弄,爱怜中掺着施舍。
他曾经看不起她因为痴愚,所做出的一切举动,尤其是对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供奉。
一个在世间困了三十年,绝望至极的凡人,连自身都难保,居然在惦念着亡夫能否封神?
不是神经是什么?
衡羿是极为自持的人,但凡有一点儿能影响到他道心的,他就会跟对方断得十分干净。
拖泥带水这几个字,在他这里是从未有过的。
上衡当初同他一起修炼,可以说是整个修道生涯中,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人。
可一旦对方坠魔后,他就再没去看过他,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最温柔包容的人,往往也最为绝情。
如他这般清醒的人,是不可能跟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凡人,有什么牵扯的。
这是他一直笃定的事。
他在最初看到她的种种举动时,脑海里想的是——好痴愚的凡人,离我远点儿,可别影响我修道。
现在想来,可能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隐约预感到,她在未来会对他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了。
本来平静无波的心,突然被牵扯得极为难受。
狂热的小信徒对至高无上的神而言,像一块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强行撕下来,血肉会一同剥落。
不理她,又太碍眼,让他总是忍不住看。
不过,他虽是在心里默默地给痴愚小信徒定着罪责,却并没有想过要如何惩罚她。
他能怎么惩罚呢?当然是不跟她计较了。
不怪她。
怪他晚上没把门锁死。
怪他没有每天提醒她,不要给他安排女人。
怪他在这个市侩小老太面前,过早地露了财,让她觉得他是个香饽饽。
囡吉瞪了衡羿一眼,知道他不相信夫人,不服气地说道:“有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薛凡,你怎么看?”
“怎么突然聊这个?”
“我问你呢,还是你问我呢?你只如实说自己的看法就好!”
衡羿本来有千言万语,可是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句:“不关歌女的事,这是曲笔。”
是的,作此诗的人,曾做过监察御史。
他知道一个王朝的弊病在哪里。
又怎么会拿歌女来说事?
囡吉冷冷一笑:“可后世真的有人拿这句诗,来骂歌女呢。一边骂,一边上。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吗?”
衡羿淡淡地吐露道:“儒生?”
“不,他们畜生,是杂种,是蛆虫,说他们是狗娘养的,都是辱没了狗娘的好名声!”
衡羿心念微动,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每个人讲话的风格,是不一样的。
囡吉平日里讲话,像困于高墙之内,柔软又幽怨的小桃花。
可方才的话,像一把生满铁锈的铁剑,又糙又利。
刺到人的心上,不仅把人心刺个四分五裂,还留下满腔密密麻麻的铁锈。
让人疼痛之余又觉得恐惧。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他的小信徒才会讲这种难听话。
囡吉坦白道:“这是夫人教我的。不过,她并没有直接教我,我从老爷那里听来的。老爷有次被夫人骂得嗷嗷哭,觉得找别人丢人,才去我那里的。”
“她还说什么了?”
“夫人还说,这群道貌岸然的烂玩意儿,被林子里横冲直撞的野猪,上个稀巴烂就老实了!”
衡羿听完蓦地觉得身下一痛。
他知道小信徒不是在骂他,但这话也忒糙了。
吓人。
囡吉的目光中,好似有绵针一般:“别说现在王朝没亡,就算是真的亡了,那也是它活该亡。一群高高在上的蠕虫,曲解诗人胸臆,嫌妓女唱歌,不知亡国恨,他们这群懦弱逼早干嘛去了?那国还没亡的时候,也没见有谁来拯救过妓女啊!他们不是上得很欢喜么?人家受苦的时候,没有动过拯救的心思,那就别怪推翻了你们这群做王八主的,人家兄弟姐妹们各自欢喜!”
“可笑后世一群把书念歪了的人,不但不知道诗人在用曲笔讽刺自己,反而是把诗人所怜惜的一切,剥皮抽筋地欺负狠了,最后还要用‘不知亡国恨’来讽刺一番,仿佛只有那些士族才是正统,只有他们是忧国忧民的大好人。殊不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动摇王朝的根基。这个王朝就是被他们这种人给败坏的。”
衡羿轻喃道:“怪不得你家老爷嗷嗷哭,快气死了吧。”
囡吉点了点头,越讲越起劲儿:“老爷哭得眼皮上都是青筋,嘴唇发紫,像个皱皱巴巴的烤紫薯!”
“他们,是怎么突然说起这些的?”
囡吉叹了口气:“老爷去跟夫人耍贱,炫耀自己的手下人又查了几家妓院。本来是想自我标榜一下的,他真的很在意自己在夫人眼中的形象,结果被夫人骂破防了。”
衡羿回想道:“我当时在做什么?”
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当时,在给夫人煎药。因为上一碗,被我打翻了。是老爷让我多支开你一会儿的。薛凡,你别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衡羿轻“嗯”了一声。
他本来就是性情很温和的神,能不计较的事,一般都不会计较的。
因此,谁若是能把他给逼急了,那也算是一种本事。
可见他的小信徒多有本事。
囡吉继续说道:“夫人骂老爷,拿别人的屈辱和不堪,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是天下间最为人所不耻的事情。无异于拿粪水浇头,还自我感觉良好。老爷接连破大防,这才就说出了从不为外人道的查封缘由。”
“谁都知道,妓院是来钱的大头,若是没有靠山的,也开不起来。可靠山与靠山之间也有诸多竞争。查封了你的,等再开业时,就是我的了。查封不过是变更的手段,从没人真正在意过那里女人的死活。无非是这个摊子干不下去,再另换一个就是了。”
衡羿听完倒也没什么反应。
世间本就是这个样子,利用各种公开的法令,来为自己谋事。
法令不容质疑,只要站在法令身后,就是所有人的爹,可以掠夺一切。
囡吉看着眼前这个土包子:“看起来,你好像知道这种事?”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不知道?”
“看你又直又愣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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