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脱下顶上乌纱放在一旁,向下弯腰,额头贴地,苍老声决绝道:“若是此举能让上天宽恕大玄,陛下罢臣的官也好,要臣的命也罢,臣无怨言。”
文武百官面色动容,就连总是与首辅作对那两个大学士,眼里也悄悄流露出惊讶佩服。
高台上,伏祟低笑,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久久未言。
朝堂无人吭声,顿时陷入死寂。
文武百官将脑袋压低,大气也不敢喘。
所有朝臣就这样跪在地上,高台上帝王不让他们起,他们不敢动。
一些体虚的大臣,看着冷汗从自己面颊滴到了曜黑的地面上,两眼已经发黑。
他们听到了大太监徐咏德徐公公的小声问候声,沏茶声,瓷器轻碰的脆鸣声。
他们闻到了茶香,听到了帝王在翻阅奏章浅酌。
直到三五个大臣趴在地上悄无声息晕倒,“砰”地一声,茶杯碎片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朝臣们一惊,悄悄抬起眼睛,只见首辅前面的地面上多了些粘稠的血迹。
几个大学士看得最清楚,是那帝王将茶杯砸在首辅头上。
帝王惊叹了声:“尹爱卿速速请起,是朕方才没拿稳茶杯,让那杯子掉了下去。”
首辅站起,嗡声说着自己没事,让陛下担心了。
帝王松了口气,颇为懊恼:“是朕失了神,让尹爱卿跪了如此之久。
“尹爱卿年迈,本不宜过于伤神,也罢,朕赐尹爱卿黄金百两,良田千亩,以嘉奖尹爱卿多年为我大玄劳心劳力。
“自此,尹爱卿可以好好歇息了。”
帝王此言一出,朝臣们倍感森寒。
陛下当真如了首辅的“意”,首辅为官四十载,竟就这样落幕了。
剩下的大学士如梗在咽,生怕帝王怒火波及到自己。
是啊!他们怎么忘了?
当初帝王手握兵权,从边关杀回来,逼先帝退位,诛杀宗室,血洗皇城。
七年前,多少老臣以死谏言?
金銮殿的金柱上日日有鲜血迸溅。
帝王那时喜怒尚且分明,怒笑着,让人在殿外摆了十口棺材,说那些老臣为国鞠躬尽瘁,若是谏言而死,他必赏赐金棺,厚葬之。
后来,硬气的老臣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臣子纷纷有所顾忌,也不敢再议论帝王。
那时陛下脾气不好,却也正直,日日处理朝政到深夜,斩贪官,修路修渠,重用能臣。
若非年年大灾,必能被百姓拥戴。
转眼间,陛下继位七年,大玄天灾频出,陛下从最初的焦急愠怒,到后来情绪愈发成熟稳重,性格也更让人琢磨不透。
仔细想来,陛下今年而立,已不是当年的鲜衣怒马银袍将军。
只是陛下看似愈发随和,却比当年刚继位时更让人畏惧。
伏祟让众大臣起身,看着殿外已维持了数日的乌云,疲惫的双眸缓缓闭上,道:“礼部尚书何在?”
最前列的臣子走了出来,手持玉板躬身:“臣在。”
伏祟终于松了口,让礼部筹备祭天大典一事。
文武百官惊喜,又悲悯望向首辅佝偻的背影。
祭天大典一事虽有着落,但早朝远未结束。
帝王和朝臣都太忙了,一会儿商量着减轻赋税,一会儿又计划灾后重建。
期间,伏祟着重提及贪污、宗族抱团一事。
如今世道不太平,各州官员须听取民声,顺应民意,不得欺压百姓。
大臣俯首应声。
随着太监徐咏德尖着嗓子喊了“退朝”后,文武百官跪地,呼“万岁”。
伏祟离开金銮殿,穿过走廊,龙袍衣摆晃动。
他来到上书房附近,站于槿树下。
落英缤纷,他负手而立,听着朗朗读书声,深沉的眼眸向窗内看去。
“陛下。”徐咏德躬身,朝着窗户打量,笑道:“小郡王们勤奋刻苦,大玄也会日渐强盛。”
伏祟转着拇指扳指,平静道:“他们不是勤奋,是看到朕来了。”
徐咏德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回复。
伏祟:“走,进去看看。”
徐咏德跟在伏祟身后。
伏祟刚一进去,读书声戛然而止。
太傅与郡王们皆是对伏祟行礼。
伏祟抬头,示意众人起身。
他眼神浅淡,语气随和:“朕许久未来,太傅觉得,朕的哪个子侄课业最佳?”
太傅看向一蓝衣少年,而后行礼:“臣认为燕郡王于读书一道最有天赋,臣布置课业,燕郡王不但都答到了点子上,还举一反三,引经典据……”
太傅将蓝衣少年也就是燕郡王夸耀一番,蓝衣少年羞赫低头。
伏祟笑意未达眼底,表面夸赞道:“珏儿不负朕的期待,若能一直如此,三年后朕让你去六部历练。”
燕郡王惊喜,连忙谢过“皇叔”。
伏祟坐在上书房中,让太傅将众郡王近日的文章拿来。
燕郡王攥紧手掌,紧张吞咽口水。
太傅知伏祟习惯,便继续讲起课来。
伏祟手持朱笔,对着文章粗浅批改。
太傅上完课,在众郡王忐忑的目光中,伏祟却叫了一青衣少年。
“瑾儿,你这文章倒有灵气,心怀天下,甚好。”
青衣少年眉开眼笑,燕郡王却咬碎了牙,暗地里,怨毒盯着青衣少年。
伏祟从上书房离去,步伐稳重,他一步步走向校场。
徐咏德却担忧看着伏祟,小声道:“陛下,您尚未用膳。”
伏祟摆手:“无妨。”
他脱下龙袍,拿来弓箭,对着靶子射了一早上的箭。
百发百中,其中,几根弓箭的箭身被从中间射裂。
伏祟走下校场,接过徐咏德递来的布帛擦汗,手臂肌肉跳动,血管爆起。
徐咏德笑着比哭着都难看:“陛下,老奴担心您。”
伏祟低叹:“朕又不是毛头小子,何必担心?”
伏祟回到寝殿,沐浴后简单进食,随后批改起了如山般的公务。
他忘却了时间,吃了几块糕点,又独自对弈,直到棋局以平局结束,抬头,窗外不知何时已变得漆黑。
皇宫冷寂无声,徐咏德欲言又止。
伏祟起身,背手:“徐咏德,陪朕走走。”
徐咏德:“是。”
他们走在皇宫的石板上,月光将身影拉长。
皇宫过于凄冷,竟连蝉鸣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徐咏德望着伏祟的背影,硬着头皮道:“陛下,老奴斗胆谏言。”
伏祟:“哦?”
他低沉道:“说罢。”
徐咏德闭上眼睛:“陛下可以找个贴心人,这样也有人服侍陛下。”
脚步声停止,徐咏德睁眼,只见伏祟高九尺,腰背笔直如松。
伏祟语气锐利:“你胆子不小,莫不是想走尹郎桐的老路?”
尹郎桐正是今日被罢官的首辅。
徐咏德连忙跪下,大汗淋漓:“老奴……不敢。”
伏祟忽然笑了,和煦道:“起来吧,你与他不同,你也跟朕有些年了。”
徐咏德起身。
伏祟看似温和,但徐咏德不会当真。
帝王喜怒无常,即便听似交心,下一秒便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伏祟无奈叹息:“朕无心于情色,不贪那淫|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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