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窝在家里打报告的一天。
依旧是心神不宁的一天。
昨天从KTV回来之后，我便又万千个神不守舍的理由。我在刷牙的时候笑场，在睡觉的时候满床打滚，在写报告的时候脑中浮现出光熙的眼神。
我完蛋了。
「木头，在么？易不常想约安垚，说下周六下午三点，久光楼下老地方。安垚如果不想来也没有关系，他等她。」光熙传来微信，闭口不提昨天。没有铺垫，也没有上下文。
看来光熙也知道垚垚和易不常的关系了。知道多少呢？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但我最后的理智拉起一条长长的警戒线。不该问的事情就不问。人要有耐心，耐心会给出答案。我是姜太公，而答案永远是愿者上钩。
我大致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这条信息来自光熙，而不是易不常。我可以想象如果易不常给我发这条信息，我会有多么强烈的欲望打爆他的头，又会有多么强烈的冲动将十年前的记忆开封、再刨根问底。
久光楼下。老地方。
这个地方不仅安垚知道，连我也知道。
十年前的一个雨天，少年与少女的约定。少女在约定的地点等了整整一下午，等来的却不是少年，而是他们故事的结局。
少女再也没有见过少年。
那一年的秋天，少年消失在少女的世界，而我也远走他乡。只留下少女，站在原地，等待，眺望。她替他找到无数的借口，她却最终无法替他开脱。
少年成了记忆中的人。他曾经被鞭打、也被珍藏，被辱骂、也被拿出来反复擦拭，然后最终，被封存。
直到六天前，当少女日渐成熟，当少年不再。
我隐约觉得少女真正的放下，不是十年前，不是那句「编剧好」，也未必是那句「就当做是认识一个新朋友」。我能感觉到，关于翻书学长的那些记忆，正在少女的脑海中迅速风化、凋零。
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说兵马俑在刚刚出土时，是彩色的。只是由于表面的颜色来自于某种特定的矿物材料，会在出土后短短几分钟内迅速脱落。
现在或许正是蜕变的关键时候——当这份记忆被重新打开，当它遇见空气，它的色彩正在凋落。或许几分钟，或许几天，它将会变成单调的样子。这时候只需要让出土的文物充分暴露在空气之中，一切便会顺理成章。
我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让一切顺理成章。
我把光熙的信息转给垚垚。
「好，我知道了。我再想想。」意料之中的回复。垚垚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也不必问垚垚会不会赴约。尽管我也想要知道答案，但提出问题是一个愚蠢的方法。现在的垚垚自己，也未必有答案。也许下周六的垚垚会有答案。等到那一天，所有的答案都会浮出水面，我不必着急，垚垚也不必着急。
窗外很平静，连一点风都没有。
秋老虎就是这样，安静得叫人睁不开眼，却又燥热得让人蠢蠢欲动。
这是降温之前，知了最后的狂欢，是这个夏天最后的阳光。人们抱怨，人们也不舍。
「木头呀！」童童姐难得给我发来微信。「你知道上海有什么人少的、安静一点的、好玩的地方吗？」
原来我是占了上海土著这层身份的便宜。但即使只是这样，童童姐想到我，我还是高兴地手舞足蹈，抱着手机做了三遍广播体操。
「姐姐你钓鱼吗？我知道松江有一个钓鱼的地方，没什么人去。还挺容易钓到鱼的，他们都把鱼养在池塘里。鱼口密度很大。」说实话，我也只知道这么一个人少的地方。小的时候我爸经常带我去，直到我们家、我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家，全都吃腻了鲶鱼——那个池塘里鲶鱼尤其得多，还尤其容易上钩。
「那你下周六下午有时间吗？」
哇？姐姐是在约我吗？！有，有空！漂亮姐姐约我，我全年无休！我装作平静的样子，「我有空的！」发完又抱着手机做了五遍广播体操。
「下周六下午我没有戏，你方便带我去吗？」
「方便！」太方便了！我能有什么不方便！随时都可以！
「那周六见哦~」
「嗯嗯！」
周六下午一点半。
我把车停在离剧组片场两条街外，一个安静的小巷里。
我本可以把车停得离剧组更近一些，但当下的我，实在有些害怕见到光熙。这几天，虽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我们两个当中，终究是隔着易不常和安垚的心事。谁也不能开口问，谁也不敢开口说。甚至连玩笑都不敢开得大声，生怕扰了谁心里的鬼。
起码，等今天过去，等尘埃落定，等不必猜测，等一切随机的决断得到一个落实的答案。那时，无论垚垚的结论是什么，无论易不常的等待换来什么，所有人会得到统一的解答，并堂而皇之地讨论和分辩。
「童童姐，我到啦。」我把位置分享给童童姐。
五分钟后，明艳的姐姐朝我走来。童童姐今天穿得很休闲，一双板鞋、一条宽松的牛仔短裤、条纹上衣，戴着一顶小贝雷帽，把所有的明艳留在脖子以上。
「童童姐，不好意思啊停在这里。」我下意识想找些什么借口，但最终是不想对童里姐说谎。何况她拥有一双看破世间谎言的大眼睛。不如就什么也不用说。
「没事。剧组那些小孩今天跟放疯似的。见到他们耽误时间。」童童姐半开玩笑地把眼睛眯成月牙状。「我们走吧。」
「姐姐，你今天也好好看。」开车前，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放歌吗？这里开过去大概得将近一个小时的样子。」我其实不喜欢别人在我开车时放他们的歌单。但我喜欢的人可以。不仅可以，我甚至希望他们放自己的歌单。
偷窥欲作祟。我想要更靠近他们一点。哪怕只是分享同一首歌。并希望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产生些奇妙的量子缠绕。
童童姐挑起眉毛，侧过身子，像我这里挪动五厘米。小心翼翼地确认，「可以吗？」
我主动掏出USB线，迫不及待。
「富士山下」「红日」「张三的歌」「别找我麻烦」「爱在西元前」……
开上G60一段路后，童童姐突然害羞起来。「诶，说起来……你们这一代的小孩都听些什么歌呀？」
我并不知道童童姐为什么会用「这一代」这三个字眼。她不过比我大三岁的样子。若不是因为要脸面，她的歌单我几乎都能跟着唱。
「我小时候听的也是这些歌呀哈哈哈，我跟你不是一代的嘛。」我想要看看这时童童姐的表情，但我不能，我得认真开车。只能通过字里行间的语气去揣测它们背后那张可爱的脸庞。「不过我小时候听S.H.E多一些。」
说着说着，车驶下高速。
童童姐突然伸手停掉了音乐。我心头一紧，余光向副驾驶座望去。
姐姐似乎是收到了我的眼神，浅浅一笑，轻声吟唱起来，「波斯猫眯着她的双眼，波斯猫垫着她的脚尖，波斯猫守着她的爱恋……」
车速慢了下来，街道上也没有什么车。我放下心来转头看了一眼姐姐。
童童姐的身体跟着歌声有节奏地左右晃动，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却是把这首歌唱出了别样的风味，也不影响姐姐的脸漂亮精致得像一只波斯猫。
姐姐就像一只骄傲的猫猫，但又谦卑得像一条忠犬。大致是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我接上童童姐的歌声一起，「……一转眼却又看不见……」
「哈哈哈哈——你听这些啊。」童童姐的语气像是成熟姐姐戏谑幼稚的小孩。
「我不太听波斯猫，哈哈哈哈。」我确实不常听波斯猫。「但是——姐姐你唱歌也太好听了吧！！」
「你今天怎么这么会聊天，啊？哈哈哈。」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对喜欢的姐姐何必阿谀奉承，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姐姐的赞美。「啊，我们到了。」
「姐姐你看，就是这几片池子。你随便选一片吧，我去借个鱼竿，买点鱼饵什么的。不过里头的鱼可能都差不多，都是鲶鱼，鲶鱼最多。」
这里的鱼饵是那种，面糊糊的感觉。
容易钓鱼的地方可能就会用这种面糊糊做诱饵吧，鱼不挑。我小时候还曾经用过真的蚯蚓钓鱼，不过这种活动可能不太适合漂亮姐姐。
「就那个第三片吧。有点树荫，感觉比较舒服。怎么样？」温柔的姐姐，就连挑池子这种事，都要反复确认别人的意见。
「好啊，走吧。」
在人工饲养的鱼塘边钓鱼，是一项极其增进友谊的活动。只有钓鱼的时候，沉默不会显得尴尬；而人工鱼塘的鱼又足够多，所以也可以放开了聊天。
大概两点五十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我从衣服口袋掏出手机。是安垚的信息。
一张照片，像素并不高，像是变焦放大了好几倍的那种。作为合格的上海土著，我轻松认出这是久光百货的一角。照片的正中间的人，只能看到一张侧脸，但通过简单的辨识和推断，能认出来，是易不常。
垚垚还是去了。
五分钟后，又一条微信。
「木木，我好像突然全都放下了，不想去了。我能来找你吗？」
嘶。兵马俑的涂料在这一刻瓦解脱落。安垚得到了重生，或许，某一天，她真的能够把易不常当做一个新朋友。也许不是现在，但我隐约觉得，一定会是未来的某一天。
「可以啊。但我跟童里姐在松江钓鱼，她说欢迎你来。你打车来吗？」
「来！谁能不喜欢漂亮姐姐呢！」
「那我等你哦~」我分享完位置，收起手机。
「木头啊，你觉得光熙怎么样？」童童姐的问题很突然，但也没有那么突然。我喜欢的姐姐就是这么敏锐细致。
「嗯……」总的来说我是个真诚的人，但我面对自己并没有这么多诚实。
「小伙子挺诚恳的，」童童姐的评价不痛不痒，「人挺好的。」
「怎么突然讲这个呀？」我试图掩饰心虚。
「没事，就是这几天拍戏，觉得他好像有点低落。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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