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机场办完托运，安检完不久就登机了。
易不常朝着经济舱走去，朝我挥挥手，「别忘了啊，下飞机女四号。」
害。这一路飞机上我又不能打电话发微信，我到哪里去给他找女四号。
我跟易不常不一样，对体验生活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好的演员得经过各种各样的历练，生活的历练。我也不是多努力的人，但我还是想要做个好演员，所以百般思考之后，我觉得观察是最适合我的方式。这四年来我阅人无数。比如我现在踏上的商务舱。
据我的观察，坐飞机商务舱的大多是三种人。第一种，是大公司的高级打工人。这些人通常穿得人模狗样，坐飞机都穿着衬衫西裤，更有甚者还打着领带，即使是坐长途飞机。第二种，是事业有成的中老年人。这些人通常穿得宽松舒适，但是神色却比第一种人来得更加自信从容。而第三种，大约是前面两种人的孩子。年纪小的孩子尚看不出来，年纪大些的孩子身上的家当经常比我还贵许多。我也不是太爱打扮或花钱的人，但做演员，总还是尽量穿得得体些。
上了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商务舱一排四个座位，最左最右靠窗，中间两个由隔板隔开。我通常喜欢选靠中间的位置。登机的时候大家喜欢东张西望，看看窗外，靠中间的位置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坐定，我迅速把隔板拉到最高，开始环视周围的人。第一种，第一种，第二种，第一种，第二种，第二种……可能是季节的关系，孩子们都已经开学了，这个时节回国的第三种人并不多。
诶？
走来一个姑娘，戴着眼镜，大学生模样。奇怪，怎么会有大学生这时候回国？
穿得倒也干干净净。一件黑色火影T恤有点像两年前优衣库的联名款，下身一条宽松九分直筒牛仔裤。
最有趣的是她的双肩背包，一个普普通通的Adidas，经典那种款式，粉粉的有点偏米色。见过了无数MCM的铆钉包，我是实在不太在商务或头等舱见到高中时候最常见的那种双肩背。有点意思。
我打算观察一下，她可能是第四种人。或者只是伪装得很深的前三种。
她在我边上的座位边停下，脱下书包放在座位上。我听见书包拉链的声音，然后看见她从包里抓出一件外套丢到座位上，又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什么插进座位前面的兜兜里。接着又是书包拉链的声音。她站直了举起书包，伸直了手臂把书包推到行李架上，然后轻轻关上了行李架。
趁着穿外套的几秒钟，她朝四周望了望。眼神朝我扫来，我下意识地迅速把目光移开。直到我想起来自己戴了棒球帽，其实她也并看不到我的脸，我才又把头向右扭去，但她已经坐下了。
我只得重新观察起其他的乘客。第二种，第一种，第二种，第二种……
飞机起飞了。我拿起飞行模式下的废物手机，想起要找女四号的事情。打开微信，上千个联系人，我上上下下反复刷，但有小半人我完全想不起他们是谁，也不用真名也不用自己的照片做头像。害。
我不太喜欢这种想不起谁是谁的感觉，于是开始努力回忆。可能是起飞的时候容易缺氧，而我又偏偏要在这时候过度用脑，我直接断片一般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平稳地在平流层飞行。机舱的灯光被打开，应该是快要发第一餐。挡板右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刚睡醒，也没有什么观察的兴致，我要了一份鸡肉饭，又喝了点可乐，打算看看飞机的小电视上有什么好看的节目或电影。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发现跟来美国的那架飞机上的内容一样，而我感兴趣的上次都看完了。百无聊赖。
空姐收走餐盘后不久，机舱的灯光又暗了下来。昏暗的环境下总是很适合观察人类——所有人都在暗处，没有人在明处，所有人都正大光明地偷窥和偷听。
左前方的衬衫女，第一种人，屏幕上放着生活大爆炸，不知道第几季第几集。应该是第三季以后吧，Amy已经出现了。但她也没有认真在看，也许是已经看过了，也许是想遣散一点寂寥，也或许只是放着表示一个态度。她拿着机上的刊物，一页一页地翻阅。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那本免税商品，毕竟飞机上能让女士逐页翻阅的杂志大抵也就这一本。
衬衫女的前面坐着休闲衬衫男，看起来是第二种人。他时不时举起左手腕，不耐烦地看表。当然，不耐烦只是我的猜测，我显然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他对飞机上的小屏幕并没有什么兴趣，小餐盘上架着一台自己的小平板。平板上白底黑字，可能是在阅读什么文件或者书籍。读了一会儿，他也便把平板收起来，打开头顶的阅读灯，拿起一本机上刊物。他把刊物从中间翻开，读了几页，又迅速翻过几十页，又读几页。
等我回过神来，隔板右边的键盘声早已不见。我假装调整坐姿，偷偷伸长一点脖子，偷看右边的小屏幕。什么都没有放。餐盘被收起。阅读灯也没有打开。她就像不存在一样，安静地坐着。
直到我隐约听见哭泣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短，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与其说是哭泣的声音，倒不如说是在抽泣的时候，一时间没有控制好气息，而发出轻微颤动的气流。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隆声中，这一声抽泣格外地细小，却又格外地尖锐。
它很有节制地停下。我竖起耳朵去听，但也没有再听到第二声抽泣，仿佛刚才都只是我的幻觉。在这细长幽暗的飞机上，一切的不自然都仿佛只是幻觉。
我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洗掉刚刚醒来的不清醒。
回座位的路上，我看见右边座位的姑娘正抹眼泪。原来不是幻觉。此时的她，半颔着头，并不知道我看到，或者并不在乎被看到，飞机上的同路人，也没有谁真的在意谁。
但这份不在意叫人好生在乎。一切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在这一刻被点燃。
我翻出夹在剧本里的笔和一张做记录的纸。「你还好吗？」
把纸递到隔板的对面。一瞬间我感到害怕，甚至有点后悔。如果她不接，我岂不是尴尬；如果她接了不回答，我岂不是显得多事；如果她真的遇到什么事情，我岂不是徒劳又苍白。希望她没有遇到什么大事吧。这一刻，我的祈祷如此真诚——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下一秒的自己不要显得可笑和无能。
「啊，对不起！！！！！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纸条传了回来，一串感叹号后面还画了一个鞠躬赔罪的简笔画。字也说不上多么飘逸好看，但流畅整齐，规规矩矩，像是小时候那种放荡不羁的好学生模样。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何况从感叹号和小插画来看，这姑娘遇到的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我也不想人家以为打扰到我，她的那声抽泣声实在是小到不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与其说是她打扰了我，还不如说是我打断了她。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看到。是工作学习不顺吗？」长途飞行格外漫长。任何一个产生了随机交集的陌生人，都是一根稻草，让人想要抓住，再抛出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来凸显这种互动的无关紧要。
「不会啊，工作就还好。怎么会这么想？你平时工作不开心哦？」纸条又传了回来，问题也被抛了回来。
巨大的发动机声响让人懒得思考，我写下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还好，但有时候确实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嗯。谁还不是呢，可能人就是这样吧。对了，回答你之前的问题。我只是讨厌长途飞行，漆黑黑的，跟密道一样让人觉得有去无回，也不知道前方是哪里。容易胡思乱想。没什么事，可能只是怕黑吧。打扰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你第一次坐长途飞机吗？」我写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任何一个有逻辑能力的人都能想得明白，她得先坐长途飞机去美国，才能坐长途飞机回国。除非她从太平洋游过去的。但我还是把纸递了过去，想她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这种随机的对话并不需要太多的逻辑。若是涂涂改改反而显得刻意。
「第二三十回了吧。出来念书第十年了，但还是受不了长途飞机。太叫人害怕了，放大所有的孤独。科技发展太快了，人的基因进化跟不上大脑。起码我跟不上了。」
但我的注意力显然放错了地方。「十年？？！你得多小就出来读书呀？？你小学就出国了吗？」
「哈哈哈不是啊，哪有这么小。高中出来的，现在还在读博士。学海无涯苦作舟，不如自挂东南枝。」
「那么厉害！！！！！」我是真心觉得还挺厉害的，但是倒也不觉得有值得五个感叹号这么多的厉害。我只是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最怕的就是普普通通——如果足够会读书，也许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下话茬；如果足够不会读书，也许我就能不违心地疯狂表达羡慕。可惜我只普普通通，只能写下五个感叹号，来掩饰我的普通。
「没有，就是一份平凡的工作，哈哈哈。（一个鬼脸）P.S.你的小外套挺好看的。」
诶？她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一定是上飞机的时候，我特地避开她眼神的时候，她看到了我的外套。这件外套也不是什么名牌，去年逛街的时候随手买的。但确实挺别致，虽然是纯色的黑色，版面的设计却也看得出画过点心思。
当然了，这都是我做演员之后才渐渐有的审美和逻辑。在那之前，我最多的就是T恤和格子衫。我不是什么优秀的工科学生，但误打误撞上了个计算机系，就也正儿八经把自己当做程序员去打扮。时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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