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天色阴沉下来。当我冲过沙滩,像个糟糕的跳水运动员似的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中时,天空已完全变成了灰色。
而水下只有更黑。
我屏住呼吸,双眼不由感到一阵刺痛,冷水也轰隆隆灌进耳朵。湿透的衣服里,仿佛有无数细小、冰冷的蛇在沿着皮肤游走。这里就像一个重力发生扭曲的古怪笼子,黑暗、充满难以言喻的回声。我扭动双腿、蹬掉鞋子,然后拼命向前游去。
每一次水流拍击,感觉都像某只手抓住我使劲往后拖,但每一次我回头去看,纠缠不休的都只有水流而已。
我能依稀听到湖面上方传来的马达声,嗡嗡的,那是猎鹰盘旋的声音。我暂时不去管它,只是一心向前游,直到黑压压的河岸出现在眼前。
此刻,我肺里的空气也已几乎消耗殆尽,之前始终不敢露头换气,因为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
有人在盯着我呢,就像乌鸦盯着将死的动物。一时间,克林特的声音又在我脑海中回响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队友此刻正对我穷追不舍的缘故。
“你死了,死在复仇者的眼皮底下。”
“跟那群亡命徒打交道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杰西卡·莫兰。”
我伸出手抓住岸边的芦苇,另一只手抠进软烂的泥巴中,拼命将自己拉上岸。果然,出水的瞬间,马达声一下便清晰起来,并且迅速接近。
我心中猜想,猎鹰此刻一定正像鱼鹰一样朝我俯冲,打算将我擒个正着。然而湿透的衣服和地吸引力却一起将我向下拖,地吸引力仿佛一下强了十倍。
但我终于还是爬上了河岸,跌跌撞撞站起来,继续跑,没命的跑,仿佛这样就能逃脱命运。
克林特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去想已经太晚了。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曾一遍遍琢磨那个离奇的梦,却不得要领。
眼下,也许一切都说得清了。
风在耳旁呼啸着,我想自己这辈子也许还没跑得如此快过,尽管光着脚——也许就是因为光着脚——却仿佛顺着风向的风筝似的。越过那一排眼下看来俗不可耐的度假小屋,前方的树林几乎近在咫尺。
猎鹰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时,我几乎是震惊的,全然未曾料到他就这么追了上来。但眨眼之间我已作出应对,不是挣脱,而是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双脚一下跳起来离了地。
萨姆·威尔逊咒骂了一声,被我这一百多斤压得直往地面撞去。他双手抓着我的上臂,当我双腿箍住他的腰,两只手用力挤压他身侧时,威尔逊不得不松开了手,一把将我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我在半空中撞上了一棵树,左肩“咔嚓”一下脱了臼,落地的时候又滚了好几圈,痛得像是他妈的跌进了地狱里一样。
地面铺满了裹着泥土的陈年落叶,闻上去有股腥味,还有动物的粪便散发的味道。我跪坐起来,用力抓住脱臼的左手,然后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将关节猛地安了回去,就像剑客很久前教给我的那样。
“你真不应该逃跑的。”猎鹰踩着已经变得绵软的落叶朝我走来,像是悄无声息的猎食者,“我本来没想伤到你。”
他戴着深红色的目镜,但我仍能认出他来。我一直比较喜欢萨姆·威尔逊在电影里穿夹克的造型,而非他的制服。
眼下这可不是电影情节,当然了。
“所以你是打算跟我走,还是非得我把你拖回去?”他问道,抱起胳膊交叉在胸口。
我扶着一旁的树站起来,望了望几乎算是遥远的树林边界,左手垂在身侧缓缓地张开又握紧。
“其他复仇者呢?钢铁侠、黑寡妇……鹰眼?”我用能装得出的最轻松的语气问道,“不是说猎鹰不好,但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场啦?”
萨姆只是耸了耸肩,并未像我预料的那样被冒犯到。
“我可不是复仇者,”他满不在乎地说,“还没那么疯呢。”
“当然了。”我点点头,“你本来应该去帮队长追查冬兵的线索的,但冬兵已经回来了。他现在让你干什么呢?追查……我?”
这是个胆大的猜想,而且很可能是自作多情,但萨姆的反应却让我有点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猜对了。
“他们关心你,出于我能理解的原因。”萨姆平静地说,“队长希望你回来,安然无恙的,没缺胳膊少腿。”
“你不觉得太晚了吗?”我的呼吸已经随着对话逐渐缓了下来,潮水般的疼痛也渐渐褪去,变成了能够忍受的钝痛,“能不能告诉我,钢铁侠和美国队长到底怎么了?”
萨姆摇了摇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他说,仿佛真当回事似的,“这些事你可以去问队长,不是吗?他们的事也轮不到我来说什么。”
“克林特呢?”我想能套出一点是一点,尽管并不抱什么希望,“还失踪着?”
萨姆这次却点了点头,虽然颇为犹豫。
“我之前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说道,有些吃惊自己会把这话告诉萨姆,“他是我的朋友。”
而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便意识到自己是认真的。
“灾难要来了,萨姆·威尔逊。”我说道,“我想克林特会回来的,但复仇者就要分裂了,因为钢铁侠和美国队长。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队长这边,但别眼睁睁看着他们打起来,好吗?”
“你怎么知道的?”萨姆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摇了摇头,拖延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想我可以给他个出其不意然后溜之大吉了。
但这时,一个人在我背后开口说道:“那你知道克林特在哪儿吗?”
我猛地转身,然后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唯一一个拖延时间的人。黑寡妇正看着我,红色的卷发垂在耳旁。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雪穗意外死于车祸之后。我几乎涌起一种陌生的怀旧之感。
“我不知道,真的。”我想着还会有多少人追来,美国队长?冬兵?如何才能逃出他们的包围圈呢?
黑寡妇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不知道。”她说道,仿佛只是陈述观点,听不出失望或者愤怒。
“我梦到他了。”我告诉她,“我不觉得那只是个梦而已。”
“很可能不是。”黑寡妇喃喃说道,然后慢慢朝我走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对不对,杰西?我们当初合作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我忍不住笑起来,尽管这并不好笑。
“你可说吧。”我回答,“世事无常。”
“你预见到结局了吗?”娜塔莎问我,轻缓的语气下掩藏的是严肃。我用余光瞥到猎鹰惊讶的神情。
我咬住嘴唇,然后说道:“我看到了奥创,还有……”片刻的犹豫,然后决定一吐为快,“病毒。”
娜塔莎点点头,看上去即像松了口气,又像无奈的接受命运,然后她突然抬起手,朝猎鹰射出一发寡妇蛰。
眨眼间,萨姆·威尔逊已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这下我大吃一惊,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娜塔莎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走。”她对我说,“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情。”
当娜塔莎松开我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并不坚决,但她只是推了我一把。“克林特还活着,”她说道,“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谢谢。”我说,仍回不过神来,但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转过身,跑进树林,跑向逃生之路。
或者死亡之路。
- -
开车花了不少时间。
在路上,我几乎没合过眼。进入科罗拉多之后,我不得不把车载电台开到最大声,好让自己清醒一点。此刻,电台正放着某个叫做“堪萨斯”的摇滚乐队的曲子,鼓点震得我头痛欲裂,但我根本不敢关掉电台。
又开始下雪了,或者这里一直在下雪,而我只是进入了雪天的范围。该死的科罗拉多,冷得能冻死人。还有那些连绵起伏的山脉,仿佛无穷尽似的,看着叫人昏昏欲睡。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引擎发出柔和的呼噜声,像大猫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交叉骨把一辆好车作为备用,反倒把那辆破烂货留给正牌逃亡计划。
谁知道呢,反正那混球已经死了,把麻烦事都扔给我。我不禁握紧了方向盘,直到骨节发白。
“真希望能一走了之,”我苦涩又忿怒地心想,“不去管旺达和皮特罗,也不管奥创是不是即将带领人类走向世界末日,就这么挥挥衣袖、远走天涯。”
可也许这是我回家的唯一道路。艰难、曲折,看不到头的唯一道路。我还能坚持多久,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朝着正确方向的前提下?
娜塔莎·罗曼诺夫究竟知道什么,以至于她不惜对自己的队友下手,也要放我逃跑?至少她知道克里特还活着,甚至知道他在哪里。史蒂夫知道吗?其他复仇者知道吗?
剑客究竟是否还活着?
我开始觉得缺乏有效沟通就是支撑《复仇者联盟》系列拍了整整四部的原因了,而放在现实中,这真是让人生气。
这些问题盘旋在我脑际,但没能驱散多少睡意。我实在太累了,四肢沉重,脑袋更沉重。基地仿佛远在千里之外,永远也到不了。我试着计划到达基地之后该做些什么,如何说动交叉骨的朋友。
也许我该暂时隐瞒交叉骨的死亡。前几十个小时,我一直在追踪新闻报道,尽管缅因州的意外被好几个当地电台提及,但没有任何关于复仇者联盟的声明,更没有前九头蛇成员终于结束其罪恶一生的报道。
我开始理解交叉骨为何如此重视马克西莫夫兄妹,想要与别人合作,筹码是何等重要。而交叉骨本身就是筹码。他是武器,代表着价值。
我必须赢得旺达他们的支持,才有可能完成我们的计划,彻底摧毁奥创。
“如果复仇者能看穿奥创的真面目就好了,那会是多麽强有力的后盾。”我不止一次心怀苦涩的这样想过,“正因如此,在电影中他们才是主角。”
也许史蒂夫心里明白有什么不对劲,他不可能真的相信“机械战警”那一套屁话,而且他与天剑局并不像是友好合作的样子。他只是无法明确表示自己的看法而已。也许是出于顾忌。可什么时候美国队长会因为“顾忌”而不说真话?
是因为巴恩斯吗?还是因为斯塔克?
我仍不知道斯塔克在整件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是否向天剑局提供技术支持了呢?他是否就是天剑局顺利研发出奥创卫兵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问题:如果奥创的真面目被揭穿,斯塔克是否会像电影里那样全力以赴消灭它们?
糟糕的电影。
更加糟糕的现实。
当基地大门出现在眼前时,我就在想着这些事情,因此都未能因为终于到达目的地而感觉到轻松。
然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基地的大门正半开着。一阵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踩下油门驱车直入,车前灯在于铁门的撞击中粉碎,而我在剧烈的振动中尽力稳住车头,顺着车道飞快地开向操场。我没看到任何尸体,但也没看到任何人。也许模仿大师正在给这里的学员上课,但也许出事了。
操场的门紧锁着,但我撞破了它。车子终于开始打滑,发动机开始发出不祥的噪音,最终在靠近医务室的栏杆上撞停下来。我被安全带勒得生疼,但好歹没有弹出的气囊,而且车速到底也不算太快。
我踢开已经变形的车门,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明白了车子失控的原因之一。
“旺达!”我一边喊着一边朝我们的宿舍跑去,“皮特罗!”
然后又猝然停下脚步。
就在郎姆洛曾带我进去的那个密道入口出,井盖大开着,仿佛一张黑洞洞的嘴巴。
短暂的片刻,我为究竟该朝哪个方向跑而纠结,当最终翻回头跑向密道的时候,我又意识到自己没拿武器,只好返回车子那里。
我真的太累了。
当我打开汽车后备箱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肾上腺素也许是唯一支撑我没有跌倒在地的原因。
我拿了一把枪,还有两把刀。后备箱的暗格里还藏着交叉骨搜刮来的各种暗器、毒药、炸弹,甚至还有一件警用背心。我犹豫了片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到底没有穿上那东西。
没有个那个时间了。
我把枪别在腰后,将一把匕首咬在嘴里,然后抓着井壁的梯子爬了下去。我的大腿隐隐作痛,但已经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很快,我就到了底下,可以将匕首重新握在手里的感觉让我镇定了一些,我开始沿着隧道小跑。
不同于上一次来,这次没有隔几步一盏的灯照明了,但尽头处却有模糊的光。
当我靠近之后,便看到大开着的密室门,以及门后只亮着应急灯的庞大实验室。应急灯是惨绿色的,使得一切都染上万圣节的氛围,当我走进去的时候,空洞的脚步回响着,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墙角摆放着一排玻璃箱,每个都有一人高。之前我曾见过类似的,里面摆放着我们带回来的奥创卫兵的残骸。然而眼前这些的玻璃箱里面,放的却并不是奥创卫兵,至少不是残骸。
那是完整的人形。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想在暗淡的绿光中看个仔细。绝对是人形,可看上去并不像机器人,不想奥创。我很确信它们穿着衣服。谁会让机器人穿着衣服啊?
当我终于走到玻璃箱前面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这些囚徒的真面目。
“喜欢我的作品吗?”一个女人在我身后开口问道,“他们只是第一批成品而已。”
我缓缓回过头,然后看到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站在对面。女人的身后开了一道暗门,开的时候一定悄无声息,因为我什么都没听到。
我握紧了匕首,心高高跳起来,再重重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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