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我们小心翼翼——至少我和雪穗都很谨慎——彼此试探对方的习惯界限,以便找到行之有效的相处方式。妥协、退让,然后在自己的领地上坚守。如果个性相投,也许还将磨合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爱好和品性。
安东尼·马斯特斯却与我性格不合,也绝不会与我磨合出任何好结果。
当然,他沉默果断的作风并未冒犯到我。我完全接受他对我不理不睬,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口,且从不表示关心。然而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竟然有那么多规矩:不许说脏话、不许靠近地下室、不许在卧室以外的地方睡觉......仿佛这儿不是家里,而是个修道院。
“不许把吃的、喝的东西带到二楼。”有一次他一边看报,一边对我吩咐,“别给雪穗添更多的麻烦。”
他倒是从未尝试“妈妈”、“爸爸”那套说辞,并且让我对他直呼名字。
还有一次,他在后院修理那些破烂的玩具,好像真有小孩会玩那些破烂似的。当时我站在边上,给他打下手、递工具。没过多久,他又开口了:“你穿的是什么?”
“衣服。”我回答,低头看着套在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袍——我当然会把姐姐留给我的东西从纽约带过来——“今天风大,我想多穿一件。”
马斯特斯的指头很粗,指甲很短,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听完我的回答,他一边用手指捻起一根吸在吸铁上的钉子,一边瞟了我一眼,说:“以后不许穿,招惹闲话。”
我张开嘴,又闭上,愕然抓紧了手中的工具箱。
他又看了我一眼,问:“听到了没有?”
“可根本没人会看见。”我怔怔地回答,“我又没在大街上穿,哪来的闲话?”说到最后,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马斯特斯放下钉子和榔头,榔头在板条桌上磕出“咚”的一声响。然后,他两手撑著膝盖,盯着我,一字一句、缓慢清晰地说:“第一,不许大吵大嚷。第二,这是我的家,年轻女士,你住在我的屋檐下,就要听我的,明白吗?别让我说第二遍,不然就去另找一个住处。”
“可……”我感到自己脸都胀红了,一时只想把工具箱扔到他的头上,但最后只是张口结舌地瞪着他。
“听到了没有?”马斯特斯又问了一遍,“大人问话你要回答,懂不懂?”
我憋回一口气。沉默渐渐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可最后,到底还是我先失去耐心和勇气,回了他一声“嗯”。
“说‘是的,先生’。”马斯特斯像是对待班上特别迟钝的学生一样说道,“你父母没教过你最基本的礼貌吗?”
我忍气吞声地说:“是的,先生。”气愤得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尖。然而我寄人篱下,根本没有跟马斯特斯叫板的底气,唯一的方法就是再次逃跑。
皇天在上,我真的再也不想过居无定所的日子,再也不想饿肚子了。
好在雪穗从不这么对我。有时候我会怀疑,像雪穗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嫁给安东尼·马斯特斯呢?她既温柔又贤惠,虽然称不上美艳动人,姿色也绝不平庸。而马斯特斯除了一身肌肉之外,相貌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更谈不上英俊。
在我的转学手续办好前,雪穗开车去了几次银行和邮局办事,还带上了我。我很喜欢她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风度,以及与人交谈时的得体言行。有天晚上,她无意间问我有没有在东方国家生活过,随即又想起什么,便抱歉地冲我笑笑,说:“托尼说过我不该谈这些,请当我没问好了。”
“我没去过日本。”我回说,虽然不想透露身世,但其实并不介意谈谈过去,“不过我有朋友非常喜欢日本文化,像是动漫、樱花、料理之类的。后来她去了日本旅游,说走就走。”
至于我,对日本的了解多半来自于抗战片——或者更糟,来自于抗战神剧——就不好和雪穗说了。
不过自那以后,雪穗会做料理给我吃,基本都是马斯特斯晚上和同事去酒吧的时候。我喜欢她的厨艺。
第一次去学校,也是雪穗陪我的。那是在手续入学办好之前。因为我是转学生,所以她想带我去见见校长和教导主任。当然,我是在马斯特斯教书的学校就读,不过他那天正好有课,因此雪穗便独自对校长和教导主任说明了情况:因为丈夫工作调动所以举家搬到了这里、孩子可能由于搬家学业进度有些落下,不过肯定能够追上。诸如此类。
我很高兴她没说什么让我尴尬的话,比如在校长和老师面前夸奖我,或者对我表示爱怜。我妈以前就这么干过,让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临走时,我们还去了操场,因为雪穗想看看丈夫,打声招呼。马斯特斯似乎不是很高兴,安排学生去自由活动之后便大步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和雪穗匆匆地亲了一下,吻在脸颊上。
“怎么样?”他声音低沉地问,“校长怎么说?”
“他说‘欢迎’。”雪穗回答,不知为何让马斯特斯短促、洪亮地笑了一下。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马斯特斯就转向我,我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免得他说我弯腰驼背。
“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课本都买好了吗?功课有没有提前预习?”
我瘪瘪嘴,回答说:“准备好了。”
不过,我其实并未预习功课。要重读高中已经够烦人了,如果还要花时间提前去读那些无聊的社会课本、历史课本、地理课本,我宁愿光着脚去流浪。
讨厌的学校,讨厌的马斯特斯。
更糟的是,我们之间的冲突也随着我开始上学而进一步恶化,那甚至不是因为我在学校不守规矩,或者拿着不及格成绩单回家。
马斯特斯竟嫌我交的朋友太少。
当然,我在学校的确没交什么朋友。可这根本没什么。我比其他人晚几个月入学,又是转学生,天时地利本就一样都不占,更何况,我跟那些高中生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比起陷入毫无意义、充满麻烦的友谊中,我可宁愿孤身一人。
然而雪穗却不这么认为。头一个星期,她暗示我可以邀请同学到家里做客,她可以烤饼干或者蛋糕给我们吃。我只好含糊其辞,勉强也应付过去几次。渐渐的,她开始旁敲侧击,告诉我,要是放学之后想和同学玩,记得和家里说一声,只要天黑前回家就行。
于是,我开始在放学之后游荡,回家以后,便告诉雪穗我是去同学家了。雪穗很高兴,似乎真的为我松了口气。
这计划本来天衣无缝,然而有天吃晚饭的时候,马斯特斯却当着雪穗的面,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
“你根本不是去薇卡·玛索家做作业,”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是在广场喂鸽子。”
薇卡·玛索的确是我们班上的女孩,加拿大移民,会说魁北克法语。长得不仅漂亮,还非常符合东方人的审美:浓密的黑发,蓬松但并不卷,眼睛明亮有神,鼻子小巧挺翘。我一直偏爱鹅蛋脸的姑娘。
马斯特斯是在跟踪我吗?这个讨厌鬼。
餐桌旁,马斯特斯垂眼看着我,脸拉得长长的。
“我……”我被这混蛋弄了个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你胡说!”
“我可不是那个说谎的,年轻女士。”马斯特斯厉声反驳,“你在班上根本一个朋友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别人叫你怪胎,就因为你平时一句话都不说?而这些我竟然还要从别的老师嘴里听说!真是荒唐!”
这番话令我面红耳赤。我的确不曾和薇卡·玛索说过一句话,但此刻被马斯特斯当面戳穿,仍叫我火冒三丈。
“首先,你撒谎。其次,我告诉过你别招惹旁人闲话。”马斯特斯神情严厉,俯身越过餐桌冷冰冰望着我,“赶紧给我去交几个朋友,别让我在学校又听到什么怪胎之类的话。还有,再让我听到你对雪穗胡说八道,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托尼。”雪穗不安地开口。与此同时,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拉出刺耳的声音。
“你没权利叫我这么做!”我吼道,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雪穗吓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犹豫地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我把她一下甩开。
“够了!”马斯特斯用力一拍桌子,“回你房间去,好好反思。今晚不许吃饭!”
“不吃就不吃!”我几乎是狂怒地推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上了二楼。
而这仅仅只是第一次冲突。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马斯特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我的确很少开口,始终贯彻着沉默是金的四字箴言。因为我有别的方式纾解压力。
相比于语言这种不可靠的危险途径,我的剑绝不会背叛我。
因此,每天放学后、雪穗叫我吃晚饭前,我都会到后院去。那片与后院直接连通的森林依旧叫我心神不宁,但我会昂首挺胸走进去,沿着前人踩出的小路走到草丛掩映的高大乔木之间。
每天傍晚,我都试着在林中召唤我的剑,想象剑在手中的感觉。有了剑,我就不用再看马斯特斯的脸色,不用再忍受愚蠢的学校。
但每次,我的手中都只有空气。
每一天,我都渴望着能够握到熟悉的剑柄、感受熟悉的力量回到身体中来。于是我找到长短粗细合适的树枝来作代替,向树林中的假想敌戳刺。那些草杆、树杈、落叶都在我的想象中长出马斯特斯的脸、佐拉的脸。有时候甚至是巴基的。谁叫那个混蛋把我扔下车的?
我前刺、反撩、下劈、上挑,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手中的树枝也往往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我打断。雪穗的声音则从小楼上传来。
“杰西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