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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余震

小说:

净业明会

作者:

泪无明

分类:

现代言情

早斋的斋堂,气氛凝重得像一锅煮糊了的粥。

空气里弥漫着大锅菜熬煮过头的烂糊味,和糙米饭蒸腾出的、略带霉味的蒸汽。十几张长条木桌,僧人们默默地坐着,埋头对付着碗里的食物。咀嚼声,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压得极低的咳嗽,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眼与旁人对视。每个人都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那身灰扑扑的海青是一层脆弱的壳,需要紧紧裹住,才能抵御外面尚未散尽的寒气,和心底某种更冰冷的东西。

明澈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吃得很慢,一筷子咸菜,就着一口稀粥,细嚼慢咽。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懒懒地照进来,在油腻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朦胧的光斑。光斑边缘,几只苍蝇不知疲倦地盘旋,发出嗡嗡的噪音,更添烦躁。

他能感觉到,周围有许多目光,有意无意地,像细小的毛刺,轻轻扫过他,又迅速移开。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慧能被带走,住持当众宣布“午斋后商议处置”,而他,明澈,是住持亲自点名负责记录的人。在这个等级森严、讲究长幼尊卑的寺院里,这意味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暗示。

他放下筷子,碗里的粥还剩小半。他没什么胃口。胃里像是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沉甸甸的。

昨晚慧能那包酥糖的甜腻气味,似乎还隐约残留在鼻尖,混合着今早警笛的尖锐、慧能哭喊的凄厉、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还有那撕碎戒牒的、布帛断裂般的脆响……种种气味和声音,在胃里翻搅。

他端起碗,将剩下的粥一口喝完。温吞的、寡淡的液体滑过喉咙,并未带来多少暖意。

他起身,端起空碗,走向斋堂后面的水池。

水池边,负责洗碗的居士净心——就是早上那个小沙弥,此刻正埋头在一堆油腻的碗筷里,动作有些机械。看见明澈过来,净心抬起头,眼睛还有点红,不知是熬夜还是哭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明澈平静无波的脸,又怯怯地闭上了,低下头,用力刷洗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

明澈将碗放入池中,打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冲在碗壁上,溅起细小的水珠。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手腕很细,皮肤白皙,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拿起丝瓜瓤,慢慢擦拭着碗的内壁。动作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明澈师兄……”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带着犹豫的声音。

是周慧。

明澈没有回头,继续洗碗。水流声哗哗。

周慧走近了些,站在水池另一侧。她今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外面套着寺院发的、给长期义工穿的深蓝色布罩衫,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露出纤细的脖颈。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没睡好。她手里也拿着一个空碗,但没有立刻去洗,只是捏着碗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个……慧能师父,他……”周慧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真的……就那样了?”

明澈终于关掉水龙头,将洗好的碗放在旁边的沥水架上。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灰布,慢慢擦干手上的水珠。动作不疾不徐。

“寺有寺规,国有国法。”他开口,声音和平时一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犯了错,自然要受罚。”

“可是……”周慧咬了咬下唇,眼圈微微泛红,“他平时……看着挺好的。上次我爹腰疼,他还帮我爹捶了半天……怎么就会……”她没说下去,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同情、不解和后怕的神情。

明澈将灰布搭在架子上,转过身,面对周慧。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他说,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是陈述,“一念之差,便是天堂地狱。所以更要时时警醒,持戒修身。”

周慧怔怔地看着他。年轻僧人脸上的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漠然。可那双眼睛,却又清澈得不像话,仿佛能照见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我就是觉得……”她绞着手指,声音细若蚊蚋,“觉得有点害怕。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他以后……”

“各人造业,各人了。”明澈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稳,“我们能做的,是管好自己。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话题转得自然,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周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丈夫家暴的事。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屈辱,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离是离了……可是房子判给他了,我就分到一点钱。我爹身体不好,弟弟还在上学……我不知道以后……”她的声音哽咽了,眼里迅速积起一层水光。

明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或怜悯的表情。只是等她说完了,才缓缓开口:

“世事无常,皆是苦。但苦不是尽头,是修行的资粮。你有手有脚,心地善良,只要肯吃苦,愿意学,总能找到活路。寺里最近缺人手,你若暂时没去处,可以过来帮忙。斋堂,香积厨,或者整理藏经阁,总能做点事。虽然清苦,但三餐一宿,总是有的。”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像一根细细的、结实的绳子,抛向了在情绪漩涡中挣扎的周慧。

周慧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看着明澈,嘴唇哆嗦着:“真……真的可以吗?我……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可以学。”明澈说,“扫地洗衣,择菜烧火,都是修行。心里清净了,外面再难,也能过得去。”

他说完,不再多言,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水池边。海青宽大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番谈话,不过是日常最普通的一句闲谈。

周慧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个空碗,望着明澈消失在斋堂拐角的背影,许久没有动。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池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那几句平淡的话,轻轻拨开了一个线头。虽然前路依然迷茫,但至少,有了一个暂时可以停靠、可以喘息的地方。

明澈没有回寮房,而是径直走向大殿后面的“法物流通处”——一间小小的、兼作寺院办公和接待用的小屋。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慧明监院和另外两个执事僧人的声音。

“……简直无法无天!寺里的脸都让他丢尽了!”是慧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谁能想到呢?平时看着挺机灵一个人……”

“这下好了,传出去,我们青林寺成什么了?淫窝吗?!”

“住持也是,非要当众放什么视频……这下全知道了……”

“嘘——小声点!”

明澈在门口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片刻,门被拉开,是掌管香积厨的广济师叔。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僧,身材矮胖,脸上总是带着笑,此刻笑容却有些勉强,眼神闪烁。

“是明澈啊,”广济侧身让他进来,“有事?”

明澈走进小屋。屋子不大,靠墙摆着两个老旧的文件柜,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几把椅子。慧明监院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端着个搪瓷缸,正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沫。另一个是负责库房的执事,坐在对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屋里有一股陈年纸张、劣质茶叶和淡淡烟味混合的气味——慧明偶尔会偷偷抽烟。

“住持让我来拿《共住规约》的底稿,看看是否需要修订。”明澈平静地说,目光扫过三人。

慧明放下搪瓷缸,发出“哐”一声轻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打量了明澈一眼:“修订?住持的意思?”

“住持说,经此一事,有些规条或许需要更明确,以防微杜渐。”明澈不卑不亢地回答。

“哼。”慧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朝文件柜扬了扬下巴,“在左边柜子,最上面那个文件夹里。自己拿吧。”

明澈走到文件柜前,拉开柜门。里面堆满了各种纸张、册子,蒙着厚厚的灰尘。他找到那个标着“规约、制度”字样的旧文件夹,抽了出来。文件夹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发黄脆硬的纸页。

他拿着文件夹,对慧明和另外两人微微欠身:“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慧明叫住他。

明澈转身。

慧明端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明澈啊,你年轻,有文化,住持看重你,是好事。但寺里的事情,复杂得很。有些规矩,定了几十年了,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动了规矩,就是动了人心,动了利益。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明澈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平静:“明澈明白。修订规约,是为了让寺院更好,让规矩更严明,人心更齐。不是为了动谁的奶酪。一切,都会按程序来,请大家一起商议定夺。”

他语气温和,措辞却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没留下任何话柄。

慧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说不出是笑还是什么的表情:“行,你明白就好。去吧。”

明澈再次欠身,拿着文件夹退出了小屋,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屋里短暂的沉默。

“这小子……”负责库房的执事抬起头,是个瘦高个,眼神精明,“说话滴水不漏的。住持这是要扶他上位啊?”

“上位?”慧明冷笑一声,放下搪瓷缸,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毛都没长齐,懂什么?修规约?说得轻巧。这寺里大大小小,哪件事离得开钱?哪个人没有点自己的算盘?他想靠几条文绉绉的规矩就把人都管住?天真!”

“可住持那边……”广济师叔搓着手,有些不安。

“住持老了。”慧明打断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笃定,“心软了,也糊涂了。被今天这事一激,更是方寸大乱。这时候弄什么规约修订,不过是做做样子,安抚人心罢了。真要动真格的……”他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那我们……”库房执事试探着问。

“静观其变。”慧明往后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来。真要是些不痛不痒的条文,随他去。要是敢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他眼中寒光一闪,“有的是办法让他知道,这青林寺的水,深着呢。”

小屋里的对话,明澈自然听不见。

他拿着文件夹,没有回寮房,而是绕过大殿,走向寺院后面一处更僻静的所在——藏经阁旁边的一间小禅房。这里平日少有人来,算是他偶尔独自看书静坐的地方。

推开禅房的门,一股陈年书籍和木头混合的清淡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窗明几净,床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桌上除了一个笔筒、几本佛经,别无他物。

他在桌前坐下,打开了那个旧文件夹。

《青林寺共住规约》。

手抄的竖排繁体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经过多次增补修订。开篇是些“爱国爱教”、“以戒为师”的总则,后面则分门别类,详细规定了僧众的起居、功课、衣食、言行、奖惩等各项细则。

他逐条看下去,看得很仔细。

有些条文,年代久远,用词古奥,与现代社会和法律法规已有脱节。有些则过于笼统模糊,给了执行者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间——比如“不得有损寺院声誉之行”,何谓“有损”?尺度在哪里?全凭执事会,或者说,是慧明这样的人说了算。

还有些地方,明显存在空白。比如对僧众与社会接触、参与社会服务、管理寺产财务、接受信众供养等方面的规定,要么没有,要么语焉不详。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发黄脆硬的纸页。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

慧能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撕碎的戒牒,大殿里合掌如林的沉默,斋堂压抑的气氛,慧明意味深长的警告,周慧茫然无助的眼泪……这些画面,一帧一帧,在他脑海中清晰地闪过。

恐惧。是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不是对警察,不是对惩罚本身,而是对那种“一次不慎,万劫不复”的彻底毁灭。慧能的下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内到外感到刺骨的寒冷。那种被当众撕开、被规则无情碾碎、被同修集体抛弃的滋味,他绝不想尝。

欲望。他也无法否认,心底那簇幽暗的火苗,在恐惧的冰水刺激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清晰,更灼人。慧能身上的香味,周慧脖颈纤细的曲线,她哭泣时颤抖的肩膀,甚至慧明那审视的、带着压迫感的目光……都像细微的电流,不时窜过他的神经末梢。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却又无法将其彻底从身体里剥离。

安全。他需要安全。绝对的安全。一种既能……满足那该死的、不断滋长的渴望,又绝不会重蹈慧能覆辙的安全路径。像慧能那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依赖金钱和不可控的第三方(妓女),是最愚蠢、最危险的选择。那是取死之道。

权力。他隐约触摸到一点。早上住持的目光,众人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慧明那带着忌惮的警告,周慧将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依赖……这些,都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诵经打坐、扫地洗碗的、更复杂也更……刺激的东西。一种能影响他人、能掌控局面、能让自己立于更安全地带的东西。这东西,似乎与戒律、与规矩、与“名正言顺”的事情,紧密相关。

他将目光重新投回眼前的《共住规约》上。

这薄薄的、发黄的几页纸,是规则,是约束,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剑。

但或许,也可以是一面盾牌。一把钥匙。一道……只有他能看见、能行走的、隐秘的桥梁。

他拿起笔筒里一支削好的铅笔,在旁边的空白草稿纸上,慢慢写下几个词:

“以戒为师”——

这是根本,是旗帜,是最大的合法性来源。必须高举,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是最严守戒律的那个人。

“服务社会”——

这是方向,是突破口。寺院不能只是关起门来念经,必须走出去,做具体的事。这既能获得社会声誉(权力和安全的来源),也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更多人,更多像周慧这样有需求、有弱点、可能“有用”的人。

“财务透明”、“分工明确”、“奖惩分明”——

这些是工具,是武器。用来规范寺院运行,限制慧明那样的人中饱私囊,也用来……建立一套更隐蔽、更“合规”的运作方式。一切都要在规则内,一切都要有正当名目。

“防止类似慧能事件”——

这是最直接的理由,是修改规约的“势”。借着这股势头,推动改变。

他写得很慢,字迹清秀工整。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纸上,铅笔的痕迹泛着淡淡的银灰色光泽。

写完,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形成。一个以“持戒精严、服务社会”为阳面,以“修订规约、整顿寺务”为路径,逐步积累声望、获取权力、掌控资源的计划。而在这个光明正大的计划阴影里,是否能找到一条……满足那幽暗欲望,却又绝对安全的缝隙?

他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极其初步、极其粗糙的念头。前面是迷雾重重,脚下是薄冰暗礁。

但慧能那绝望的哭喊,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不能再仅仅做一个“干净”的、等待继承的弟子。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为自己构建一个更坚固、更复杂的堡垒。

恐惧和欲望,这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年轻的胸腔里激烈冲撞,最终奇异地扭结在一起,化作一股冰冷而清晰的动力。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共住规约》上,变得锐利而专注。

先从这规约开始。

从这最名正言顺、最无可指摘的地方开始。

他拿起铅笔,开始在新的纸页上,列出需要修订和增加的具体条款草案。一条,又一条。

禅房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时间,在笔尖下,在逐渐成形的条文间,悄然流逝。

午斋的钟声,遥遥传来,沉闷而悠长。

明澈停下笔,将写满字迹的草稿纸仔细折好,夹进那个旧文件夹里。然后,他将文件夹合上,站起身。

该去大殿了。

“商议对慧能……依法依律处置。”

清源住持早晨的话,言犹在耳。

这将是他第一次,正式以“记录者”、或许也是“参与者”的身份,踏入那个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场。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海青,抚平每一道褶皱。然后,拿起文件夹,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依旧惨白。但风似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他朝着钟楼大殿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走去。

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响。

第四章:余震(续)

午后的阳光穿过藏经阁高高的、蒙尘的窗棂,在陈旧的书架和斑驳的地面上投下斜长的、明暗交错的光栅。空气里浮动着纸张年深日久而散发的、微甜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偶尔有极细微的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沉浮,仿佛时光本身在这里也放缓了脚步,化为可见的微粒。

明澈站在靠窗的一个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一排深蓝色布面、线装的《大正藏》书脊。书脊上的烫金字已黯淡脱落,触手是布料粗砺的质感。他没有抽书,只是站着,目光落在窗外。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大殿侧后方一小片空地,和更远处蜿蜒向上的青石台阶,通向住持清源禅师独居的僻静禅院。

午斋的钟声早已响过,此刻寺院里一片异样的寂静,仿佛连惯常的蝉鸣鸟叫都识趣地噤了声。但这种寂静并不安宁,它绷着,沉甸甸地压着,像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又像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那短暂的、麻木的空白。

他能想象此刻大殿里的景象。二十七位僧人,或许更多,加上有资格的居士执事,应该都到了。按照戒律程序,对慧能的处置,需要经过“僧团羯磨”——也就是全体有资格僧人的集体审议和表决。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而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庄严而残酷的仪式。它将个人的罪愆,置于集体的审视和裁决之下,用古老而冰冷的条文,完成一次公开的、合法的“摈弃”。

“一次失足,终生绝路。”

明澈无声地重复着早晨在心底划过的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抵在粗糙的书脊上,传来清晰的刺痛感。这不是对慧能的同情——那种情绪过于奢侈,也过于危险。这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警醒和……计算。

恐惧,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从未真正离开他的脏腑。但它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对毁灭的惧怕,而是在目睹了慧能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滩绝望的烂泥的全过程后,变得无比具体、无比狰狞。那警笛,那哭嚎,那撕碎的戒牒,那身刺眼的运动服……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一幅关于“绝对不可为”的恐怖图谱。

与之纠缠的,是那簇幽暗的、令他厌恶又无法扑灭的火苗。周慧脖颈纤细的弧度,她低头时后颈那片白皙的皮肤,哭泣时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抽泣声……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带来一阵阵细微而可耻的战栗。更难以启齿的是,在目睹慧能崩溃、在感受大殿里那种压抑而充满审视的氛围时,在察觉到清源住持目光中沉甸甸的期许、慧明监院眼神里复杂的忌惮时,他心底竟滋生出一丝陌生的、冰冷的……兴奋。一种仿佛站在悬崖边缘,窥见深渊,同时也窥见某种隐秘力量的战栗感。

安全。他需要绝对的安全。一种构筑在戒律、规则、社会认可之下的,铜墙铁壁般的安全。慧能的路是死路,是蠢路。他必须找到另一条路。一条……看起来最光明、最正当,实则能蜿蜒通向那幽暗之处的路。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空地上。几个年老的居士正在慢吞吞地扫地,竹帚划过青砖,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一切似乎如常,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紧绷感,提醒着他,一场关乎这座寺院未来秩序、也可能关乎他自己未来道路的裁决,正在不远处那座庄严而压抑的大殿里进行。

他不是裁决者,至少现在还不是。他是记录者。一个被住持点名,将在那本决定性的会议记录上写下最终结果的人。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权力的预热。慧明早上在小屋里的警告,此刻回味起来,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他已被某些人视为需要警惕的变量。

他离开窗边,走到藏经阁中央那张巨大的、布满刀痕和墨渍的梨木长案前。案上摊放着几卷正在修补的经卷,细密的补纸,小碟里的浆糊,镊子,镇尺,一切都井然有序。这里是他除了自己那小禅房外,最常停留的地方。寂静,书香,古老文本中凝固的智慧与戒律,能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触摸这些历经百年的纸张,就能触摸到某种超越时间的、坚固的秩序。

他在案前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共住规约》里那些模糊、陈旧、充满解释空间的条文,一条条闪过。结合早晨的观察,斋堂的压抑,周慧的困境,慧明的警告……一个极其初步、极其粗糙的念头,像暗室中的底片,在意识的药水里缓缓显影。

修订规约。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借着慧能事件的“势”,高举“以戒为师、从严治寺、防止再犯”的大旗,对现有规约进行梳理、明确、补充,甚至引入一些新的、更“现代”、更“积极”的条款。

比如,增加僧众服务社会、参与公益的具体要求和规范;明确寺院财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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