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幸梓边走进来，边跟电话那头说：“我晚点再回去，现在临时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啊？”黎妈妈挺生气，“你是不是故意躲着不回来？”
“真不是……”黎幸梓悠叹，注意力都在忙着应付妈妈的质疑，换上斯烬递过来的拖鞋，“工作上的事情，挺着急的。”
其实她也没说错，白天在办公室主编就说了这周要看到初稿，于情于理她都得来关照下最新的进度。
只是不必非得紧在今天。
“也不早点说，什么事情非得放在现在，不能明天再解决吗？人家都到这儿来了，家里只有我们，你不回来算怎么回事。”黎妈妈很不爽快。
“你们吃呗，千万别等我，我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黎幸梓坐到沙发上。
斯烬去厨房里泡茶，出来的时候见黎幸梓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些，整张脸阴沉得很，没有一星半点悦目的颜色。
他将茶放在茶几上，坐到黎幸梓旁边，静静地听她打电话。
一边是烦得不行的抱怨，一边是目光灼灼的盯视，黎幸梓顿感腹背受敌，战术性地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准备喝水，手在半空中收回时被拦截。
“小心烫。”斯烬说。
黎幸梓一惊，手抖了下，杯中热水洒了一些出来，滚到皮肤表层，灼热瞬间延宕开来，皮肤和肌肉不自觉地收缩，在她险些松手扔开杯子之前，斯烬先一步从她手中拿走了杯子，可她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了？”电话那边突然紧张，“幸梓，你怎么了？在哪呢？”
“没事儿，没事儿，别担心，那个什么，你们先吃，我先挂了……”
未等那边回复，黎幸梓率先挂断了电话。
手机刚放下，方才被烫的那只手上就被覆上了冷毛巾，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又一个激灵，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收回手，却又被早一步按住。
“等一等，”斯烬说，“再敷一会儿，还没到时间。”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黎幸梓小声地说。
“听话，不要逞强。”斯烬默默握着黎幸梓的手没有松开。
“我没有……”黎幸梓没再收回手，她微垂着眸子，目光落在隔着湿毛巾相触的两只手上。
房间里实在有些安静，到了晚上更是幽静得不像话，空气中淡淡的檀香缓缓飘入鼻尖，一瞬又将她带回到十七年前的那个除夕夜。
回到初见面的那一天，她狼狈地坐在地上，只见冷夜中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抬头看去的时候，面前是个清瘦斯文的男孩，面色平淡，生着一双清冷淡漠的眼睛。
那静默如水般的双眸，在孤寂的冷夜里成了唯一的一束火光，幽幽照亮了少时黎幸梓的心。
静水微澜，命运就此被改写。
“你为什么要帮我……”黎幸梓若有所思地说。
“不处理一下会疼的。”斯烬很有耐心地解答。
“我不是说这个……”黎幸梓抿唇。
“那是？”斯烬不明白。
黎幸梓重新抬起视线，直直望进斯烬眼中，目光交织的瞬间，眼底的情感隔着十七年正在一点点崩溃。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帮我，如果你不帮我，我们也就不会认识了。”
不是在问他，也不是在责备他，只是偶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当年没有相遇，他们现在还会出现在这里吗。
如果当年的黎幸梓没有遇见斯烬，在面对这样的一位合作伙伴时，她又该如何抉择？
不知道，无从知晓。
闻言，斯烬一愣，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变得僵硬了些。
黎幸梓注意到斯烬动作的不自然，正要抽回手，却看见斯烬惨白地一笑，眼中颇具怀念与眷恋，洒落一地望穿秋水的落叶。
“你后悔了吗？”他问，“和我认识。”
换黎幸梓愣住，她缓缓垂下眸子，目光不知道该落在何处，只是无神地盯着地毯上的一处不起眼的瑕疵，神色茫然，恍若跌入年岁光景的微小尘埃中，找不到一处可以向上爬的藤梯，只好就那么傻傻地站在原地，无力地任凭自己被时间洪流冲走。
很多年来，她曾经无数次地在梦中回到那个就此分别的雨夜，回到她和他曾经约定未来要一起生活的时候，试图告诉他自己不想要去北京了，她不要离开那个从小生长的小城，不要独自踏上去往远方的道路……
她曾数次倒挡回到绳子断裂的前夕，却从来没有一次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个除夕。
黎幸梓也意识到，或许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斯烬，从来没有觉得当初和他的相遇是一种遗憾。
甚至，她会暗暗地感怀，曾经有那样的一个白衣少年出现在自己破碎的青春里，鲜活了所有颜色。
“小杏？”斯烬还在等黎幸梓的回答。
“没有。”她说，将思绪慢慢抽离回来。
说完，她隐隐地叹了声，非常幽弱，似乎非常不希望被斯烬注意到。
斯烬握着黎幸梓的手，隔着冰冰凉凉的毛巾，他手里的温度一点点传过来，温热得恰到好处。
黎幸梓竟也逐渐习惯了这份温热，没有再动抽回手的念头。
“其实，我一直都很庆幸当时帮了你，”他说，嘴角扬着一丝清浅欣慰的笑意，“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黎幸梓懵懵地看向他，迟迟没有勇气说出那句“我也是”。
“斯烬，你真的找过我吗？”黎幸梓问。
斯烬点头，没有一丝犹豫：“真的，一直在找。”
只是人海太过拥挤，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以至于个人的努力淹没在命运的造化中，错失了十七年才会再度重相逢。
自来到北京的第一天，他就一直试图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喜欢公共交通工具，却一次又一次地搭乘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寻过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有没有来北京，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痴痴地奢望某一天能够在人海中看见曾经倔强的身影。
于是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年，五年，十年，十七年……春夏秋冬又一春，二十岁的年纪里，他始终未能寻到。
“那你呢？你找过我吗？”斯烬问。
黎幸梓显得犹豫，思忖过后轻轻摇了摇头：“对不起，没有。”
其实是找过的。
只是很快就放弃了。
彼时花了很大的力气，年年岁岁，脱胎换骨，放弃希望，黎幸梓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记忆中穿白色短袖的男孩，最终将执念化为一个始终不愿提及的荒芜的名字，沉入最寂寥的深海。
斯烬轻笑，透着些许的无奈和自嘲，逐渐昏暗的室外光线正在从他清瘦的脸颊上缓慢消失，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落寞藏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他却始终拿不出骨子里的清冷孤傲。
“也是，当年那个情况，你确实不会想找我。”斯烬沉声道，语气卑微像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狗，“对不起，那个时候伤害了你。”
黎幸梓觉得窘迫，从毛巾里把手抽了回来，轻轻揉搓着被冷敷过的地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道歉，抑或是原谅，都显得不那么恰当。
当年她涉世未深，一度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认为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固执地和所有人作对，擅自断绝了身边的所有关系，势要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可是生活毕竟是生活，残酷，残忍，残存不了一丝幻想。她的全新生活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夭折了。
再后来，她到寄宿学校复读，丢弃了所有热血的幻想，眼里心里只有测验卷上一个又一个冰凉的数字。
在那里，她学会妥协，学会认清现实，学会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年轻时黎幸梓从未觉得自己需要向谁道歉，自以为是受害者，自以为当年是被伤害抛弃的一方，现在方才后知后觉，因为自己的任性，和斯烬的相散其实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当年的事情，斯烬不需要为此做出任何的道歉。
只是真相来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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