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水,与蜀地不同。
沱水在蜀中是蜿蜒的,带着山间的静谧,而一旦汇入大江,便失了原有的秉性,变得浩荡喧嚣,裹挟着泥沙与千百船只的倒影,滚滚东去。空气里的水汽是温热的,混着鱼腥、桐油与码头人群的汗味,将整座雄城笼罩其中。
王女青入城时,桓渊并未在城门相迎。
樊文起将她带至一处临江水榭,只说公子稍后便至。
她登上这处望江楼,凭栏而立,江风吹起她的衣角。楼下坝子上,数百军士身着赤色戎服,在秋日斜阳下列成阵势。
鼓声,毫无预兆炸响。
那是钝器重击,隔着数十丈,砸在她的胸口。
一记,又一记,沉闷,蛮横,逼迫她的心跳跟随这野蛮的节拍。
“操吴戈兮——披犀甲——”
歌声不是唱,是从数百个被鼓声捶打的胸膛里迸裂而出。尘土随着军士们跺地的重步轰然腾起,土地颤抖。
王女青目光穿透尘埃,锁住阵中的玄甲身影。
是桓渊。
长矛在他手中,每一次递出,空气都发出裂响。
那不是战舞,是真实击杀。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这片土地的烈性之火重新锻造过,充满了力量。永都城中贵公子的影子,在这漫天烟尘和震耳欲聋的战吼中,被焚烧殆尽。
阵型陡然开裂,士兵分作两列,如巨兽张开的獠牙。桓渊穿行其中,长矛交错于他头顶。
行至尽头,他猛然回身。八支长矛自两侧同时递来,矛尖交汇于他喉前。
“喝!”
他旋身挥臂,矛杆如怒蟒横空。他手臂肌肉虬结成铁块,青筋从甲胄的缝隙贲张而出。
鼓声在此刻达到疯狂的顶点,如同无数巨石砸入江心。
桓渊手臂猛然向外一振,“开!”
八支重矛,齐齐荡开。持矛的士兵踉跄后退。
这是力量的碾压。
鼓声与战吼在同一瞬间攀至巅峰,又在同一瞬间戛然而止。
桓渊率众将长矛重重顿地,一声巨响,结束了这场狂暴的献祭。
“魂兮归来——守我山河——”
余音消散在江风里。
楼阁之上,王女青凭栏而望。
多年未见,他赠予她的,便是这样一场重逢礼。
片刻之后,桓渊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他已换下玄甲,穿了一身窄袖玄色深衣。衣料是上好的蜀锦,在暗处光泽内敛,走动间则有暗纹如水波流转。他腰间束着一条极宽的皮质鞶带,带扣是一块墨玉。这样的装束,将他常年习武的挺拔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更带着王侯威仪。
甲胄被丝绸取代,但方才在演武场上的侵略性气息还未从他身上散去。他步履沉稳,不再是永都城中的贵公子,而是一头盘踞于此巡视疆土的猛兽。
“这舞,跳得比从前凶悍太多。”
王女青没有回头,声音融入江风,“也更好看了。”
桓渊走到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江面。
“山野之地,娱神之舞,当不得青青一句好看。”他声音低沉,带着方才战吼过后的沙哑,质感十足,“远道而来,青青一路辛苦。”
“辛苦谈不上。”
王女青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只是觉得,多年不见,阿渊你改变许多,更让我心悦。”
桓渊闻此,并不回应。
他走向茶案,将茶汤注入杯中。
“青青此来,想必不是为了品评于我。”
“自然不是。”
王女青看着他将茶盏推至面前,“开闸放虎,终究是行险。我来,是想向你这掌管闸门的人再次确认,愿不愿意与我一同担下风险。”
“虎若出闸,未必听话。”
桓渊的目光落在她茶盏上的手指。
“万一它反咬一口,代价谁来付?”
“年少时,我以为受罚便是代价。”
王女青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却没有饮。
“后来才知,真正的代价是失去再犯错的资格。所以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
她放下茶盏,直视他道:“阿渊,我要荆州。”
“荆州?”
桓渊重复一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青青,益州只有一个李瑥,其他都是无根之木,一推就倒。可荆州不同。”
他用杯盖轻轻拨弄浮叶,“荆州不是一块地,是一张网。现任州牧,是琅琊王氏的王循。他本人或许无能,但他姓王。”
他顿了顿,“青青,这些年你也习惯王姓了,要不去认个亲?王循家有个闺女,与你本名一样来着,嫁给了个傻子,前些年郁郁而终了。我听闻这件事,就想起你来。你要是她,会是什么结局?”
王女青道:“阿渊还是和从前一样有趣。”
桓渊道:“她那傻子丈夫,还和你的新欢一个姓。”
王女青道:“阿渊是想说,司马氏在荆州,原本也有布局?”
桓渊道:“青青,你可真没把我当外人。”又道,“州牧之下的别驾,是本地大族,襄阳蔡氏的姻亲。蔡氏又与颍川陈氏世代通婚,代表的是荆襄九郡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这些人嘴上喊着效忠永都,实则只认田契与宗亲。”
“北面的南阳郡,是天下粮仓,如今的太守,是太原王氏的王凌。南面的长沙、桂阳,豪强林立,不听州牧,只认兵符和钱粮。江夏的水师,则半数是我桓氏,半数听命于江夏窦氏。这张网,人人手握兵权,人人背后是门阀世家。你告诉我,你要荆州,想从哪里下口?”
他一番话说得清晰透彻,将整个荆州的政治生态剥茧抽丝。
这不是疑问,而是质询与考较。
王女青神色未变,“阿渊说的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大将军不敢动,是因为他要求稳,他需要这张网来维持朝局平衡。但我不同。”
她迎着桓渊的目光,“网最怕的,是火,一把能将整张网烧穿的火。司马氏东归,就是这把火。荆襄诸将若拦截不力,便是失职。若有人暗中勾结纵寇,便是谋逆。届时我以大都督之名,手持天子节钺,南下整饬防务,拨乱反正,谁敢阻拦。”
“嗯,拨乱反正。”桓渊抚掌,“火烧起来容易,可烧掉谁,烧到什么程度,却不是你能控制的。王循、王凌之流,背后的士族你动不了。蔡氏、窦氏这些地头蛇,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所谓的整饬,最后不过是抓几个替罪羊,申斥一番,于大局无补。”
“所以,我才来找你。”
王女青说出了她的真正目的,“我要的,不是申斥,而是换血。我要将这张网彻底烧毁,然后由我,来织一张新网。”
闻此,桓渊的动作停住了。
“阿渊,襄阳蔡氏,江夏窦氏,他们能给你的,我加倍给你。司马氏东归,你巴郡以下,水路畅通无阻,未来整个长江水道的商贸之利都由你掌管。”
“你甚至,可以通达四海。”
王女青看着他,“这个价码,阿渊你无法拒绝。”
楼阁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若果真如此,我无法拒绝。”
桓渊神色不明,这句话也听不出喜怒。
但在这一刻,他脸部的线条在夕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王女青似乎捕捉到了瞬间的异样,但意向已达成,她一时并未深想,只道:“细节,晚一些再谈。”
桓渊没有回应。
楼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你过得还好吗?”他问。
“如果过得好,我不会来这里。但路途上我好些了。你知道的,我有新欢了。”
“那么说起来,青青,你有没有觉得,你的旧爱新欢,有些相似?”
“不觉得。”
得到这个回答后,桓渊静默片刻,转而说起一件不相关的事。
“桓氏与司马氏联姻,赔上了我一位姑母;与天家联姻,又在神武门赔上了一位太子妃。从账面上看,桓氏一直在做赔本买卖。但一场能改变天下的豪赌,真算是赔本吗?”
王女青道:“阿渊继续。”
“大将军他……”桓渊放缓语气,“他明明该接受你以安天下,却一再抗拒。你以为是为何?不要想得太复杂。”
他看着王女青略有变化的神情,继续说道:“扶苏小儿,从小直言你美,如今也一直跟在你身后。但你们绝无可能,对吗?”
江风吹入,拂动王女青鬓边发丝,也吹散了案上茶汤的白气。
听出话外之音,王女青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扶苏自幼跟在她身后,是亲人,是晚辈,他们之间隔着血缘与伦常,自然“绝无可能”,这甚至算不上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可桓渊为何要将扶苏与萧道陵并列?
桓渊让她“不要想得太复杂”。这世上最简单与不容置喙的关系,便是血缘。
所以,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钻入她的脑海。
不可能!
她几乎要立刻出言反驳,但她没有。
她的理智强行压下了本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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