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离了董府,步履沉缓地行至安仁里闾门之外。
心头虽已决意承担,然这骤然压下的终身之诺,兼之那意料之外的血脉牵连,仍如巨石沉潭,在他心湖中激起层层波澜,一时难以平复。
春日夕阳将他的身影在青石路面上拉得细长,与里墙的阴影交织,透出几分孤峭。
他正欲抬手唤一辆过路的牛车代步返回太学,忽闻长街东头传来一阵急促如雨的蹄声,伴随着声嘶力竭、却难掩亢奋的呼喝:
“襄阳大捷——!征南大将军、长乐公麾下虎贲,克复襄阳,生擒晋将朱序——!”
但见一骑驿卒,风尘满身,鞍鞯歪斜,显是长途疾驰未曾停歇。
那驿卒一手控缰,一手高举一枚插着羽毛的军报檄文,沿着朱雀大街纵马狂奔,口中反复呼喊着那振奋人心的消息,直向宫城方向绝尘而去。
马蹄踏起阵阵烟尘,在夕照下翻滚,如同金色的迷雾。
这突如其来的捷报,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街巷间炸开。
沿途商贩、行人纷纷驻足侧目,交头接耳之声嗡然四起。
“打下来了?打下来了!老天爷,这仗总算打完了!”
一老者拄着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
旁边一壮年汉子却泼了盆冷水:
“老丈,莫高兴太早!襄阳是打下来了,可淮南那边不还在打着么?听说晋人在那边抵抗得凶,咱们的人折了不少。这仗啊,且完不了呢!”
另一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何止淮南!我有个表亲在梁州那边贩货,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蜀地好像也不**生,似有反民蠢蠢欲动,朝廷这会儿怕是也头疼得紧。”
“是啊,这仗一开,粮赋徭役,哪一样不压在咱们小民头上?只盼着真能早日天下太平,让咱们喘口气……”
议论声纷纷杂杂,传入王曜耳中。
他独立道旁,望着驿骑远去的方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襄阳之战,自去岁开春至今,已历一年有余,顿兵坚城之下,耗费钱粮无数,将士伤亡惨重,如今总算攻克,于国于民,确是一剂强心之药,至少荆襄一线的战事可暂告段落,朝廷压力稍减。
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胸中因那场预兆浩劫的噩梦而积郁的块垒,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然则,那街谈巷议中提及的淮南未靖、蜀地隐忧,又如阴云般覆上心头。
连年征战,国力虚耗,民生疲敝,此乃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
纵得一城一地之胜,若不能从根本上休养生息,固本培元,只怕这胜利的基石亦不稳固。
念及此,那刚刚松快些许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沉郁。
个人的婚约、未卜的仕途,在此家国大势面前,似乎都显得渺小起来,暂时驱散了那萦绕不散的烦恼,却也带来了更为宏阔的忧思。
他不再停留,抬手召来一辆牛车,吩咐车夫往南郊太学方向行去。
车厢摇晃,他闭目凝神,将今日董府之事、襄阳捷报、淮南蜀地之患,一一在脑中梳理,只觉得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
暮色四合,董府内已是灯火初上。晚膳各自用过,董璇儿因怀有身孕,如今都是在自己院落的小厅单独用的饭食,虽皆是精细易克化之物,她却胃口缺缺,只略动了几筷便命人撤下。
董迈与秦氏、幼子董峯则在另一处厢房用膳,席间董迈面色沉静,不似日间那般怒色盈面,秦氏觑着他脸色,小心布菜,也不敢多言,唯有董峯浑然不觉,兀自吃得香甜。
膳毕,董迈换了身深蓝色团花暗纹的居家常服,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踱步往董璇儿所居的“漱玉轩”而来。
院内几株晚梅尚未谢尽,在渐浓的夜色里散发着幽幽冷香。
阁内,董璇儿正半倚在窗下一张铺设着厚厚茵褥的软榻胡床上,碧螺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主仆二人低声说着体己话。
“小姐,今日总算是有惊无险。”
碧螺声音里带着庆幸。
“王郎君那般担当,老爷看来也是默许了,您这心事,总算能放下了。”
董璇儿抚着小腹,脸上微热,叹道:
“虽是如此,终究是……唉。”
她语声渐低,带着一丝羞惭。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碧螺机警地起身,见是董迈进来,忙敛衽行礼:
“老爷。”
董璇儿也欲起身相迎,董迈已快步上前,伸手虚按,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你身子重,莫要妄动,就这般靠着罢。”
说着,自顾自在那软榻旁另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胡床上坐下,亦是放松地半倚着,姿态踞坐,透着一家之主的随意。
碧螺见状,心知老爷必有话要与小姐单独说,连忙奉上新沏的温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门扉轻轻掩上。
阁内一时静默,只闻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董迈的目光落在女儿仍有些微红肿的左颊上,沉默片刻,方开口,声音低沉:
“脸上……还疼么?可怨为父今日手重?”
董璇儿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声道:
“是女儿不省心,让爹爹失望了,女儿不敢有怨。”
她语带哽咽:
“只是……只是累得爹爹和娘为女儿操心至此,女儿心中实在难安。”
董迈听着女儿这番言语,再见她这般情状,心中那点因日间被王曜顶撞而残存的郁气,也消散了大半,化作一声长叹:
“唉……为父也是一时气急。你自幼便是有主意的,性子也强,为父与你母亲,何尝不是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只是这……这事关名节,终究是行差踏错,所幸那王曜虽性子执拗了些……还算是个有担当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柔和。
“如今既已说定,你便安心在府中将养,勿要再胡思乱想,一切有为父为你做主。”
“女儿晓得了,多谢爹爹。”
董璇儿抬起泪眼,望着父亲,眼中充满了感激。
父女之间那层因白日风波而产生的隔阂,在这寥寥数语间,便已冰释大半,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温情悄然弥漫开来。
董迈见女儿情绪平稳,便寻些闲话来说,以期进一步宽慰她。
他呷了口茶,他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听闻去岁上林苑天王寿诞,那王曜曾即席赋诗,深得陛下赏识?你当时也在场,可知其详?”
提到此事,董璇儿眼中顿时有了光彩,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她微微直起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回爹爹,女儿亲眼所见。当时群臣献宝赋诗,多是颂圣之词,唯有子卿他,其诗以‘但求烽燧息,长此乐虞唐’作结,祈愿天下安宁,百姓安居,立意高远,超脱俗流。陛下闻之,击节赞赏,当众褒奖,称其有古仁人之风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他交往的同窗,如杨定乃是博平侯爱侄、安邑公主驸马,吕绍是破虏将军**之子,徐嵩亦是右将军徐成亲侄,皆是将门虎子,家世显赫。便是那性情冷峭的尹纬,亦非常人。他们皆与子卿相交莫逆,足见子卿气度才识,非同一般。”
她娓娓道来,既抬高了王曜,又点明其交往圈子非比寻常,意在安父亲之心。
果然,董迈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他久在官场,深知人脉与声名的重要。
若王曜真能得天王青眼,又有杨、吕、徐这等将门子弟为友,即便出身低些,前程亦未可限量。
如此一想,对这桩婚事的那点不甘,又淡去了几分,捻着短须颔首道:
“如此说来,此子倒还真有些际遇。”
话题既开,董璇儿见父亲兴致不错,便又轻声说起了去岁冬月的终南山之行。
她略去了山中遇险、王曜大病以及王嘉那番诡谲言论,只拣些山中雪景壮丽、隐士风范高洁、同游之人趣事来说,言语间不免流露出对那段时光的怀念与……一丝甜蜜。
董迈听着,初时还面带笑意,听到他们竟在寒冬深入终南腹地,眉头便渐渐蹙起,忍不住打断道:
“胡闹!终南山深处,冬季严寒,积雪没膝,野兽出没,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险处。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几分血气之勇,便不知天高地厚!万一遇上雪崩、迷路,或是饥寒交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该如何是好?璇儿,你如今已非稚童,以后行事当知轻重,切不可再行此等冒险之事!”
语气虽带责备,却满是关切后怕之意。
董璇儿心中受用,知父亲是心疼自己,连忙乖巧应道:
“爹爹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日后定当谨慎,再不令爹爹担忧。”
她顿了顿,又道:
“不过山中景致,确实非尘世可比。万壑千岩,积雪皑皑,日出之时云海翻腾,金光照耀,如同仙境。偶遇的隐士,如那位王嘉先生,虽言行古怪,却是真有学问,连乐安男苻朗都对他礼敬有加呢。”
“王嘉?”
董迈沉吟一下:
“可是那位号称‘知天下吉凶’的狂生?此人名声倒是听说过,据说有些神神道道的手段,苻朗那般人物既肯折节下交,或许真有些门道。”
他虽不喜怪力乱神,但对这等名士异人,倒也存着几分宁信其有的心态。
父女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家常,阁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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