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籍田的喧嚣渐次沉淀,长安城的春意却一日浓似一日。
灞桥烟柳已彻底挣脱了枯瘦的形骸,披拂如翠浪,飞絮濛濛,终日弥漫街巷。
太学之内,古槐新叶成荫,筛下细碎金光,洒在青石径上,如同跃动的金鳞。
王曜的日子,仿佛也随着这平稳流转的春光,进入了一段难得的宁静期。
清晨,他依旧在杨定虎虎生风的木剑破空声中醒来,与徐嵩一同晨读,偶尔能听到尹纬在上铺翻身时竹简相碰的轻响,以及吕绍睡意朦胧的嘟囔。
崇贤馆、博文馆的课业照常,《礼记》的微言大义,《春秋》的褒贬笔法,《氾胜之书》的稼穑之策,依旧需要潜心钻研。
只是他腰间那枚银鱼袋,无声地昭示着不同——那是天子亲赐的羽林郎身份,虽不值守宫禁,却已是踏入仕途的初阶印记。
旬假之日,他常独自一人,挟着书箧,出太学东门,徒步前往东郊。
并非每次都有裴元略引领,更多时候,他只是与徐嵩、胡空等沿着渭水渠岸缓行,看农人驱牛犁田,听耒耜破土的沉闷声响,嗅着混合了粪肥与新生草木气息的春风。
他会蹲在田埂边,与歇息的老农攀谈,询问今春的墒情,麦苗的长势,或是那改良区田法推行后可有何难处。
他指节上因握笔和握耒而磨出的薄茧,在触摸湿润的泥土时,竟有种奇异的契合感。
目光掠过广袤的田野,他时而会想起官道上的流民,想起帕沙账簿上的血印,心头那点“澄清寰宇”的火苗,便在这最朴实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希望与艰难。
偶尔,他也会穿过笔砚巷,踏入云韶阁。
柳筠儿待他愈发敬重,那日籍田礼后,王曜获赐羽林郎的消息传来,她亲自备了一份厚礼相贺,却被王曜婉拒,只收下了一方不错的歙砚。
“公子如今身份不同,还肯屈尊来此教导这些愚钝丫头,实是她们的造化。”
柳筠儿笑语盈盈,亲自引他至书阁。
阁内依旧是墨香与脂粉香交织的气息。
阿蛮等几个少女见了他,虽依旧怯怯,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认真。
王曜并不苛责,只耐心教她们识字、临帖,偶尔讲解《诗经》中的篇章,将“蒹葭苍苍”的意境与窗外渭水烟波相联系,少女们听得似懂非懂,眼眸中却渐渐有了些不同于歌舞笙箫的光彩。
柳筠儿时常**一旁聆听,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裾,目光掠过王曜沉静的侧脸,复又落回案头那卷吴令公遗下的乐谱,眼底情绪复杂难言。
去得最多的,仍是龟兹春。
酒肆经那场风波后,生意依旧清淡,却总算恢复了平静。
帕沙额角的伤口结了痂,精神日渐好转。
阿伊莎的伤势好得慢些,腰腹间留下了寸许长的淡红疤痕,像一段褪色的葡萄藤。
她性子似乎沉静了些,不再如往日般跳脱,见到王曜来,依旧会笑,那笑容却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这日午后,王曜又来探望,还带了太学膳堂做的几分精细点心。
帕沙喜滋滋地收下,连连道谢,又压低声音道:
“子卿,你如今是天子亲授的羽林郎了,往后……往后必定是要做大官的!”
他搓着手,眼中既有为王曜高兴的真诚,也有一丝难以掩藏的局促。
“再来咱们这酒肆……怕是委屈你了。”
阿伊莎正捧着王曜带来的《杂字本》认字,闻言手指微微一颤,书页被她捏得起了皱。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眸中神色,只轻声道:
“阿达说得对,你以后是要办大事的人,不该总往我们这小地方跑。”
王曜蹙眉:“大叔,阿伊莎,何出此言?羽林郎不过虚衔,我仍是太学生。再者,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何论身份场所?”
帕沙讪讪笑着,连连称是。
阿伊莎却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将点心掰碎了,一点点喂给凑过来的那只瘦猫。
王曜察觉出异样,却不知如何宽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鸿沟,并非因他刻意疏远,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而骤然加深。
他有时会想起毛秋晴,想起她那日掷下令牌时利落的背影,想起她与苻晖周旋时的从容气度。
那是与阿伊莎截然不同的世界,代表着权力、疆场和另一种他尚且陌生的规则。
而阿伊莎的沉默与疏离,或许正源于对这种差距的敏锐感知,以及深藏于心底、不愿言说的自卑。
其间,杨定被正式册封为安邑公主驸马都尉的旨意也下来了。
杨定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日,甚至破例拉着王曜、尹纬去南郊酒肆大醉一场,吼着
“男儿功名当马上取,岂能困于妇人裙带!”
尹纬只是冷笑,泼了他一脸冷水:
“能尚公主,是你略阳杨氏满门荣宠,更是天王对你杨氏的莫大信任与笼络,休要不知好歹!”
王曜亦从旁劝解,杨定虽仍郁愤,却也知事成定局,无可更改,只得认命。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至四月下旬。
太学内气氛悄然变化,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无形的紧张。季考将至。
此次季考,非同以往,因天王亲临过后,祭酒、司业尤为重视,意在甄拔真才。
考课分作三场:首场经义阐发,题为“析《孟子·尽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与《礼记·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次第关联”;
次场律令案例,需剖析一桩复杂的田土争讼案,涉及屯田制下占田与赐田的继承**;
末场时政策论,则需拟写一篇《劝课农桑令》。
考棚设在演武场前广场,以青布幔隔成数百小间。
辰时初刻,钟响三声,诸生鱼贯入场,按名次坐定。
王曜提着自己的书箧和笔墨,走入指定隔间。
案上已备好素帛试卷,墨迹黝黑,透着肃穆。
经义一场,他略作沉吟,便提笔蘸墨。
思及自身遭际,寒窗苦读,所求并非独善其身,然未达之时,亦当时刻砥砺学问、涵养心性,此正为“穷”时之“善其身”;
而“达”后之“兼善天下”,绝非空谈,必以《大学》所言“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阶梯,由内而外,根基稳固,方能真正有益于家国。
笔走龙蛇,将孟子豁达之心与《大学》切实之功融合贯通,文理清晰,气脉充沛。
律令一场,案情繁复。
他细读案卷,勾画关键,脑中飞快掠过《秦律》相关条款及裴元略平日提及的乡间惯**。
判断此案核心在于对“占田”继承权的界定以及“户绝”情况下的处置方式。
他引律条,述法理,兼考量人情,建议主审官当实地查勘、询访乡老,既要维护律法威严,亦不可失之刻薄,当使孤寡有所依,产业得其所。
答卷条分缕析,严谨而不失仁恕。
最后一场《劝课农桑令》,他更是思如泉涌。
想起东郊渠田的泥泞,老农皲裂的双手,帕沙父女的艰辛,以及裴元略的孜孜教诲。
他并未堆砌华丽辞藻,而是开门见山,强调农桑乃“国之命脉,民之根本”。
所拟条款,务实具体:
一曰“察验田亩”,令州县官长需亲至乡野,核实垦殖实数,勿使豪强隐占,贫户漏籍;
二曰“授之以法”,推广改良区田、溲种等有效之法,选老成农师巡行指导;
三曰“轻徭省赋”,对垦荒新田及遭灾之地,酌情减免税赋徭役,与民休息;
四曰“蓄水备旱”,督导修缮陂塘渠堰,以防水旱;
五曰“禁扰害农”,严惩胥吏借催科之名盘剥农户、耽误农时之行。
文末恳切言道:“夫劝课之要,不在文书期会之繁,而在刺史守令之诚心实政。上以农桑为念,下乃仓廪可盈。”
全文一气呵成,既有政令之威严,又怀体恤之温情。
三场考毕,已是日昳时分。
诸生走出考棚,神色各异,或自信满满,或忐忑不安,或摇头叹息。
王曜与徐嵩、胡空等人汇合,互相略问了几句,皆觉此次考题颇难,尤以律令与策论为甚。
......
三日之后,太学博士厅内,烛火通明,香烟袅袅。
苏通、刘祥、王寔、胡辩等十几位博士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答卷之中,或凝神批阅,或低声交换意见,或提笔蘸朱,在卷首写下评语与等第。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紧张的沉寂。
“经义一卷,析理精深,文气沛然,当为上上。”
刘祥抚着一份试卷,颔首称赞。
几人传阅,乃是徐嵩之作,果然字迹端雅,论述缜密,于孟子与《大学》之关联阐发得淋漓尽致。
稍后,王寔亦拈起一份律令卷:
“此卷于田土律条甚是娴熟,援引得当,判词公允,且能顾及乡情,难得。”
众人观之,乃是韩范之答卷。
韩范乃河北韩氏子弟,平日低调,学业却极为扎实,此次律令案剖析得清晰透彻,令人眼前一亮。
及至批阅策论《劝课农桑令》,胡辩忽地拍案叫好:
“妙!此卷非徒文辞可观,所列五条,条条切中时弊,可行可用!尤以‘禁扰害农’一款,直指胥吏之弊,大有裴尚书之风!”
众人争相观看,正是王曜所答。
其文朴实质直,然洞见深刻,非深谙农事民生者不能道。
苏通亦捻须微笑:
“王曜此子,确乎不凡。经义、律令二场,亦皆名列前茅,三者综合,此次季考,恐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当批阅到尹纬的试卷时,厅内气氛陡然一变。
尹纬的经义卷,劈头便质疑“独善其身”于乱世近乎苟且,言词锐利,直指当下士风;律令卷,更直斥案中豪强倚势凌人,官府判案畏首畏尾,语带讥讽;
至于那篇《劝课农桑令》,更是辞气激烈,将地方官吏颟顸无能、欺上瞒下之行揭批得淋漓尽致,直言“今之劝农,不过虚应故事,徒增扰攘”,甚至暗讽朝中某些政策徒具虚文。
文章固然犀利,一针见血,见识超拔,然其狂傲不羁之气,跃然纸上,令人触目惊心。
四位博士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刘祥沉吟半晌,率先开口:
“尹纬之才,实属罕见,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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