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可畏啊。”
范宇当然不敢说话,他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立在一旁,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着——“这小何姒,平时安安分分话不多,谁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在镜廊里点她那一下,推她那一把?”
“这火药味,一会秦叔辩输了,该不会迁怒于我吧。”
风雨欲来,范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立于风暴中心,如坐针毡,等了许久见老朝奉只当没听见何姒的话,不反驳也不回应,他干脆往门外溜去。
“你去哪?”老朝奉终于开口了。
“去买安眠药。”范宇随手指了指不知何处的药店,证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等等再去……”
第一次,老朝奉的话被何姒强硬地打断:“现在就去。”
“秦叔,我听谁的。”范宇一只脚跨在门槛外,一只脚立在门槛内,进退两难。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兴奋,心想这两位大佬博弈,为何要把我夹在中间,搞得我里外不是人——以及天哪,这两位大佬终于要搏一搏啦!
“那你纠结的是什么呢?”
明知他是装的,何姒还是禁不住内疚了一下。又想到自己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是在那间丹霞地貌的酒店里被小猴子抓了下脚踝,当时自己带着脚踝上的黑手印去找老朝奉,确实是战战兢兢客客气气,但这个可可爱爱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你可坐稳了,”秦鉴说着,语气刻意轻快,脸上却还是落寞,“你可知为何初次见面,我为何帮你。”
“走镜廊,用不了多久。”
“诶?”秦鉴本能地排斥这个称呼,可回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人生,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反驳的点。
何姒在记忆中搜索着秦鉴的模样,他驱使万丈之火将追逐她的鬼火吞没的样子,他长袖一甩将天罗地网燃成灰烬的样子,他一脚将骷髅踩碎破去麻姑之阵的样子……她记忆中的秦鉴,从来都是强大冷静,算无遗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何姒从没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何姒的笑容凝固了,秦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同你说过,我是一面镜子,其实我是一面千年前少年将军为了心爱之人雕琢而成的盘龙镜,我能化作人形站在你面前,是因为承载了少年的英魂和一滴热泪。”
“没看破,我从没在你身上看出一面镜子过。”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去镜轩吧。”
少女的话音环绕在秦鉴的卧室里,他想了很久,冰封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然后一连饮尽三杯茶,才说道:“阿姒说的没错,喝透了,便不怕了。”
何姒本也是凭着一腔怒火,如今秦鉴愿意说了,她的怒气便没了来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气势不可避免的落下来。
“大局为重,不知是什么事牵绊着何小姐,连正事都不顾了。”
“少年将军既然将你送给了我,我不就是你的主人了吗?你介意的是这件事吗?那是千年前的事了,我不会同你计较的。”
“没有,”秦鉴无可奈何地露出真身,眨了眨小郎君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气鼓鼓的何姒说,“我本想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同你说其余的事。”
“你这话,听着倒有范宇的意思。”
“就在这聊!”
房中只剩下火苗舔舐茶壶的声音,秦鉴低着头,如同一座石雕。
“你怕那个少年将军又跑出来,告诉你你只是一面镜子,而我是属于他的吗?”
“你觉得那神龟是说的你?”
老朝奉被咽了一下,又说道:“我本以为没人能看破我的侍神。”
“我今年看到的最烂俗的言情梗,就是一个自知要面对危险的男人对着心爱的女人大喊我不爱你,以为这样把她推开,事情就解决了。”
“可我怕我才是被操纵的那一个,”秦鉴终于说出了自己顾虑,“如果这一切,从引你入局的小猴子开始,到如今的神龟隐现,都是本体所为,包括我们的相遇也是计划好的呢?我怕的不是我是幻象这件事,而是害怕他既然能创造我,就能改造我,而我最后会伤害你。”
好在他有何姒将他点醒,一旦想通,之前的困扰便烟消云散,如今看着女孩侃侃而谈,又不敢打断,心中甜蜜,眼角也晕上一层笑意,认真听她说完了,才说道:“最烂俗的言情梗不是你听我说和我不听吗?”
初见时,他似乎就是这样泡茶的。而上次她在梦中惊醒,来到他房间,他也是这样请她喝茶的。似乎对秦鉴来说,这天地间无论什么事,都没有一杯茶水重要。
“得嘞。”范宇得令,欢天喜地地逃走了。
“所以千年前我是你的主人!”
“呵,”秦鉴忍不住看了何姒一眼,唇边带上了无可奈何的笑意,“东风把花吹开又把花吹落,看着是同一种东风,心思作用却不相同。”
“那又如何?对镜中人来说,我又何尝不是幻象呢?”
泉水很快就在壶中冒起气泡,何姒看着他将茶叶从陶罐里取出,不慌不忙地碾碎,悠闲自在地洒落,专心致志地撩起浮沫,
又从容不迫地将浮沫重新倒入沸腾的茶水中,袅袅茶香萦绕鼻端,何姒自己的心绪也静了下来。
“哎。”秦鉴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窗外,年轻俊朗的脸上免不得出现老气横秋的表情,“团扇经秋似败荷,丹青彷佛旧松萝。”
秦鉴虽活了百世,却一直独行世间,在感情上一片空白,而且偏还是个作风古旧的老男人,第一次动情,不免瞻前顾后,走进了死胡同。
“要在这聊吗?”
何姒反省完,又看向秦鉴,他还是一副满腔委屈可怜兮兮的模样,湿漉漉的小狗眼睛看着自己,和之前的古板严肃、漫不经心或者含笑盈盈都不同,让人不得不心软。
“范处的成语才没我用的准确。”何姒一昂脑袋,小小的霸气又变成自得的可爱,秦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秦鉴想了想,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干嘛,还想逃避吗?”何姒又逼近一步。
“那便一起交代了吧。”何姒毫不扭捏地催促道。
秦鉴闻言看向眼前截然不同的女人,心中的烦闷又散了一些:“要不是这茶是我煮的,我都要怀疑阿姒喝的是酒了。”
何姒也学着秦鉴的模样朝茶杯吹了口气,理所当然地回道:“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后,秦鉴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怕我会失去你。”
“人情淡薄,世态炎凉,”秦鉴摇了摇头叹息道,“阿姒第一次求我帮忙的时候客客气气可可爱爱,现在厉害了,能独当一面了,就开始凶我了。”
“我不是千年前的那个女子,你也不再是女子手中的镜子,至于那个少年将军,更是你我都不曾见过之人,多少个轮回了秦鉴,一切都已经变了。我才不在乎千年之前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珍惜眼前人。”
“这……”
“不怕耽误正事了?”
“啊?”秦鉴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悲壮氛围被瞬间打破,他意外地看着脑洞异于常人的少女,“你说什么?”
“滚。”老朝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也是……良苦用心啊。”秦鉴无力地辩解,可何姒并不买账,她决定一次把事情说清楚,不要拖泥带水留有后患:“自我感动罢了,他若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多一点了解,便知道对方也有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真有跨不过的困境,不是应该一起商量后才做决定吗?那句我不爱你,若是女孩不信,从此日夜难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若是信了,等知道真相的时候,多半已是天人永隔,又是徒留痛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因为你是个好人。”何姒说完,自己都笑了,可脱离网络世界的秦鉴却不知道这个梗,被何姒突如其来的笑颜闪了一下眼睛,随后正色答道:“因为我在千年前便见过你。”
“什……什么意思?”
秦鉴醒悟过来了,何姒反倒又不好意思了,想起自己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竟是逼着别人喜欢她,忍不住红了脸皮,低声埋怨了一句:“那个更古早了。”
“那又如何,因为你可能人格分裂,所以就突然不理我了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另一种人格会伤害到你。”
何姒态度坚定,咬牙切齿,可秦鉴刚刚是被自己的心神困扰,一时走不出来,才因为何姒突然变换的性情懵住了,如今已然回过神来,何姒的色厉内荏就没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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