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仍远,街上花灯就已绚烂得不成样子。遨游龙灯、花树地灯、摇尾鱼灯、花篮风灯、飘带街灯,各式各样的灯盏将归家的一路装点得春风十里。山阴道上之目不暇接,也胜不过此时光景,只是刚出启明门时,张永一遇上了同样出宫的襄阳侯父子,父子两人的脸孔就如同直视金乌耀日后,在眼底烙下的深深印记般难以消散。
照镜子般的一对父子。
张永一控缰缓辔,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已经在岁月磨洗中逐渐模糊,但每次想起他们,这种熟悉的感觉都会让他无比心安。他觉得这很奇怪,脑中可以一闪而过千万张不同的面孔,光靠视力和记忆,他一下子辨不出谁是谁,却能凭着那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找到那些至亲至爱的人。
他记得这样的感觉。
“公子?公子?”
义然连叫两声,这才把张永一迷路的魂叫了回来。
“公子在想什么?”
张永一摇头:“没什么——居然又有这么多人。”
万景楼下朝着顶层琉璃灯比划的年轻人不知凡几,几乎将西北侧的这条宽街大道都给挤满了。
“哈哈,毕竟是万景楼嘛。对了公子,那老头改名了,要叫‘崖然’,就是‘而容崖然,而目冲然……’里的那个‘崖然’,听他说是因为他原来的名号里也有个山。”
“你该不会要将‘冲然’、‘頯然’、‘阚然’全都搜罗起来吧?”
义然笑得见牙不见眼:“有何不可?”
“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哪管呢,名字不过一个称呼,我与崖然同在一句古言之中,便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没有血缘的亲兄弟——”
张永一笑:“才闹腾过,这就亲如手足了?他的年龄当你爷爷还差不多,你们该是亲如爷孙,这亲如手足一出,还不知你们谁占谁便宜。”
“不管不管,崖然的的确确是有大本事的,我敬佩他。傍晚公子你入宫后,崖然去给长公主看过,说长公主身体并无恶疾,只是心病深笃,需要静养。”
听着,张永一才吊起来的心稳稳落下,随即又问:“他没说我身上的——”
“公子放心,我全程在边上看着呢,不妥当的话半句也没有说。给长公主看过诊后,崖然可能看出长公主不想让你回东北,所以他让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化隆。”
张永一神色凝重:“想离开化隆我确实有办法,只是他的身世不查清,恐怕难。”
义然叹气:“唉,是个黑户,却有这么高超的医术,看来只能去撬他的嘴巴了。不过公子,你有什么办法?你自己都不离了化隆,怎么能安全将他送走?”
想到燕王沈斫,张永一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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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您怎么还没有休息?”
“等你回来。”
张永一依旧在炉边烘热衣袍,这才坐到床边,“祖母,孙儿这次没见到元良郡王,但看见他家的小公子仪明了。”
“仪明啊?”梁国眼前浮现沈仪明肉嘟嘟的脸,不禁笑了起来:“是个好孩子,他出生在南边,我也只见过他一回,和他父亲小时候一个样,人却鬼灵精怪得很,特别讨喜。不过,你怎么见到他的?”
“孙儿应太子之邀去东宫探望燕王殿下,这便遇见了仪明,他带着郡王的礼物拜访长平公主和燕王。”
闻言,梁国面含惋惜,“哎啊,今有岁末宫宴,人人欢悦,我倒忘记了这些事。”
“怎么了祖母?”
“今天是燕王的生辰。”
张永一一怔,“在宁远的两年里,我从未听殿下提起过……”
梁国叹息:“因为今天也是陈皇后的祭日。想当年皇后生产,一连四胎都顺顺当当的,就在生燕王的时候出血不止,小孩保住了大人来不及,就去了。”
她伸手轻抚张永一的眉眼,“生产就是阎王殿前走一遭,你母亲生你时也遭了大罪,此后调养了好几年,皇后一连生五个,长平公主与燕王殿下相差不过一岁,终究是伤了根本没挺过来……”
张永一只缄口,不知如何接话。
索性,经往事一点,记忆的陈卷被燃破了一个口子,就此轰轰烈烈的烧了起来,梁国不需他的回应,也能自顾自说下去:“今天,好像也是她的祭日……那年陛下才登基,百废俱兴,那次拖到新年第一天的岁末宫宴的意义就更加紧要,她便……她便病倒在了梅园里。络儿,你既去了东宫,便见过那梅园了,就在那里,冰天雪地里,她便去了……”
“她是谁?”
梁国按去眼角的泪光,“我的十姐姐,就是辅国啊,她出降时受封兖国公主,后来先帝病危,陛下是孝子,要在先帝床前侍奉汤药,便将监国大权交给了她。她还是太累了,哪怕有柳先生他们帮着,她还是太累了,又要扫除逆党,还要操持陛下的登基祭祀、选后娶妃事宜,前朝后宫哪处都离不开她。恰好那时,她的驸马郇侯暴毙——”
想起在仪銮殿上对襄阳侯未得解答的好奇,张永一试探问:“暴毙?是有什么隐情吗?”
“逆党报复,真是不虞之灾。我记得那天,郇侯刚好应诏入宫,结果还没过启明门就被奸人刺杀——那份为他弟弟郇翾请封世子的奏疏便成了他的绝笔。”
梁国再叹:“他们两个少年携手,经风历雨,正是雨过天晴之时……”
张永一垂首。
这是怎样毁天灭地的一场打击。
“陈皇后是前礼部尚书陈阵的孙女,是兖国牵的线,经内阁一致同意立为皇后。那么多年里,除了一个从未得宠的郭贵妃,整个后宫里就只有陈皇后一个,后来有了霍夫人,但帝后之情无与伦比。在同样的一天里,失去这样两个最重要的人,陛下……”
张永一心一紧。
莫非这就是沈斫痛苦的根源。
莫须有。
确实是莫须有的苦痛。
陛下这么爱陈皇后,这么宠爱皇后的儿女,长女适襄阳侯世子,二子据东宫,三子为心肝,四女恣意不婚配,独独对幺儿严苛至此。他观沈斫其人,身姿端正、雅量非凡,文武双全、六艺俱通,性情温和宽顺、聪敏歧嶷,怎么看也不是会令君父厌恶如狼鼠、远避如蛇蝎的少年。
不应该,陛下不该是如此刻薄寡恩的人。
张永一胡乱扯出一点便追问:“孙儿听说霍夫人的儿子陈王晋封兖王,还有十个多月满十四岁,这些是怎么回事?”
梁国三叹:“多么巧的一个巧合,陈王生于十月二十五,那天正是兖国的生辰,不过以前兖国就不爱过生辰。唉,陈王从小就得陛下喜爱,常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陈王善作文,才思敏捷,这更得陛下的心意。他与燕王差不了几岁,这一对比,亲疏爱恶便更加刺眼。朝中都说,陛下破了陈规晋陈王为兖王,其实是想将陈王留在身边,一破再破,不让陈王年幼就蕃……”
张永一的心猛然下坠。
他立即明白了沈磐的愤怒。
他一张口,缓了许久才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酸涩:“兖国——不,是辅国长公主,她和陛下的姐弟情谊很深吗?”
“是啊”,梁国脸上的笑容有了那么一点的欣慰,却添了更多的讳莫如深,她避开反问:“在宫里有见到襄阳侯吗?”
“嗯,见到了,还在启明门见到了郇世子,他们父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梁国笑叹:“那是他的幺儿郇昇,是元辅冉先生的门生,在皇城兵马司做事,比他哥哥世子郇渰生得更像襄阳侯。襄阳侯夫妇育有三个孩子,世子尚的是陛下最宠爱的晋国公主,排在中间的是个女儿郇萦,非常欢脱的小姑娘,跟着她的姑姑常年在外游山玩水、并不在京。”
“是襄阳侯的亲妹妹?”
“那是自然,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兖国走后,将公主府留给了小姑郇旒,她在族中排行第八,所以都喊她八娘。她无心嫁人,很早就想着要出去逛逛山河,襄阳侯也不约束她,她便带着兖国留下来的婢女月珰、夏至等一并出京,前些年兖国身边的老人接连去世,八娘就留在了苏州,郇萦也不喜欢拘束,襄阳侯就将女儿送到了妹妹身边作伴。”
说着,梁国更加艳羡:“唉,兖国是少见的洒落开明之人,也是可以为了是非对错义无反顾的人,我比不上她,也学不了她。你问她和陛下的感情?那自然比至亲的亲姐弟还要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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