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娘,嫣娘!”
她落下泪来。
宫中凉薄,纵使阿念常年以善待人,依旧无法与谁关系亲厚。嫣娘与她同在一处,虽言语多有贬损,行事却能给予阿念些微暖意。
搁在矮凳上的菜粥,塞枕头底的布包。再早些时候,也曾为受欺压的她说几句公道话。
这便够了。
足够让阿念抛开生死顾忌,抓住宦官的腿,急切恳求:“能不能将她拉上来?救救她,现在肯定还有救……”
那宦官生得白胖高大,正处于六神无主的境地,闻言抬腿便是一脚,尖声喝道:“放肆!咱奉陛下旨意处置罪奴,你这贱婢胆敢阻挠?”
阿念被踹得仰倒,眼光瞥到身后另一人,转而跪地求饶,脑袋砸得闷声响。
“奴婢知罪,奴婢有罪!还请二位公公高抬贵手,救嫣娘一命!她如何能犯下死罪,此事定是误会……”
话未说尽,四面炸响冲杀呐喊,似有千军万马围拢园林。两个不耐烦的宦官越发惊慌,匆匆撇下摊子要逃。阿念一时情急,也不管尊卑规矩了,伸手死死扯住一人袍角。
对方脱身不得,怒极反笑:“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命咱还要命!一个献媚惹怒陛下的罪奴罢了,这井里不知埋了多少,你要有本事,你自己下去捞啊!滚开!”
寥寥数语,嫣娘罪名明了。
阿念愣怔松手,布料自指缝滑过。那人忙不迭去追另一个跑远的宦官,不消片刻便失了踪迹。
此间只剩阿念。
她回到水井前。井口狭小仅容一人身量,往里探,井壁却是倾斜的,越深越宽。阿念摸了满手湿滑绿苔,心知无法下井,转而看到地上散落披帛,便脱了身上短襦,与披帛打个死结,垂进井中。
“嫣娘!”
她趴在井口,嘶声喊道,“你若听得见,就抓住披帛,我拽你上来!”
回应她的,只有沉闷潮湿的回音。
阿念不停歇地喊。
喊得耳朵胀痛,眼球鼓出。
仅凭自己无法救出嫣娘。所以她才会昏头昏脑求助宦官。
但难道她不清楚么?
嫣娘落井前,望过来的那一眼,早已失了生志。
咚咚,咚咚。哪里在撞门,哪里在敲鼓。火光蔓延天际,厮杀惨叫声无比真切地向阿念袭来。她放下手里紧攥的衣料,用力擦了把脸。
宫中乱了。
上一次宫乱,是六年前,宫中奴婢尸首枕藉。如今唤作昭王的煞神打进宫来,显然又是一场噩梦。
阿念不想死在这里。
也不愿于此地苟活。
她按住藏在腰间的小布包。因为怕弄丢才拿着的,如今她要带着它,带着嫣娘赠与的银钱遗物,逃到宫城外面去。
逃!逃!
阿念循着来时路离开坠红园。所幸她选的路过于冷僻,途中几乎没有和谁撞脸。从草洞爬出来,想往杂役房的方向去,却接连遇到几股乱兵,穿的不是禁卫服,身上溅满了血。
夜里火光明灭,将兵形同恶鬼。阿念仓惶躲避,不知不觉离杂役房越来越远,退到北边儿去了。
宫城西北边角,原是冷宫荒殿的地界。这里没那么多逡巡杀人的将兵,只余满地横倒的残肢断臂。台阶,门洞,庭院,到处是死人,宦官宫婢尸首交叠,红的白的流溢砖缝。
阿念踩着血水奔逃。
她来过这里,给边边角角的宫殿甬道扫过地,运过水。她知道怎么出去。要顺着排水渠跑,经杂役通道去到掖庭旁侧的角门,那门是运送净车柴炭的,平时只有宦者看守。
阿念身量小,趁着夜黑,独自逃命的机会很大。
她越过伏倒在地的尸体,压着泛疼的呼吸向前跑。排水渠竟然也躺着许多血肉模糊的人,有些似乎还在抽搐。
阿念只瞧了一眼,视线便烫得缩回,不堪细看。
横里突然伸出只血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救……”
阿念吃了一吓,挣脱那血手,回头再看,竟是应福趴在水渠边上。他仰着青白的脸,眼里糊满了泪,说话时咽喉血疤起伏滚动。
“是阿念……救我……”
不久前,他还想与她对食。如今他半边身子浸在污水里,腰侧破了个大洞,长长的肠子都坠了出来。
阿念头皮发麻。她看他,那张淌着血泪涎水的脸上尽是对死亡的恐惧。
这恐惧又化作绝望。
“我不想死。”应福张嘴,涎水混着鼻涕流进来,“我、我不想死……不想……”
声音越来越低,微不可闻,消散殆尽。
阿念用力吸了下鼻子,腥臭的铁锈味儿滚入咽喉胃管,险些灼伤五脏六腑。她没再看倒伏在排水渠边的尸体,咬牙继续奔跑。脚底踩到软物,淌过水面,仍旧要跑,跑,什么都不要看,一直跑出宫城去!
可是当她拐过墙角,快要抵达杂役通道时,瞧见了什么?
密密麻麻的尸骸堆成小山,景象形同炼狱。几个散兵提着枪,挨个儿戳刺检查。阿念躲无可躲,一骨碌滚进尸堆里,恰巧与身侧一双黑眸对上目光。那是个穿着绛袍的小童,被压在最底下,发髻散乱,冷玉似的脸蛋沾着猩血。
阿念认得他。
他曾骑在墙头,看她撕咬应福喉咙。
现下他动弹不得,模样狼狈,浓黑的眸子泛着点点潮意。
噗嗤,锋利长枪自后而来,刺穿尸体又擦过阿念的耳朵。她抖了一下,攥紧的左手被柔软手指盖住。
细细的汗意染上手背。阿念眨了眨酸疼的眼睛,牙齿咬得死紧,浑身僵直一动不动。那几个兵还在周围来回走动,只需向前五步,就能窥见躲藏在尸堆里的二人。
凌迟之刑不过如此。
阿念想不到逃脱的办法,一时间脑内空空茫茫。她想回顾过往,然而这短暂辛劳的活法并没有值得咀嚼的时刻。记不清幼年事,不愿看如今事。好在身边还有个活人陪着自己,即便死了,也算不得孤单。
又一枪,从二人之间斜斜穿过。刮破了阿念腰侧的衣裳,刺伤小童肩膀。鲜血迅速洇染开来,绛红色的布料变得暗沉,但他依旧按着她的手,没发出任何痛呼。
明明只是个孩子。
阿念看他,他还能弯起潮湿的眼,冲她笑。
有人策马而来,催促翻捡尸堆的散兵:“别在这里消磨时辰!都是不值钱的宫人,一把火烧了便罢,前头还有许多宫殿未查,狗皇帝的儿子也对不上数,昭王有令,斩杀皇嗣按功领赏,速速前去别教其他队抢先!”
几人应诺,拎了油桶泼洒尸堆,从旁捡来火把投掷其上。熊熊烈焰瞬间燃起,怪异甜臭的焦味儿融化着流淌下来,浇在阿念头上背上。她没有躲,旁边的孩童也没有躲。直至脚步声渐远,阿念才拽着孩童爬出来,拍灭彼此发梢撩起的火苗。
她转身迈步,耳听得他沙哑嗓音。
“你不带我一起走么?”
阿念回头,沉默一瞬,摇摇头。
“为何?”年幼的孩童坐在地上,身后是燃烧的大火,“我知道你要逃命。你尚有行走之力,而我很轻,你可以背着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雪白的绫裤血迹斑斑,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
“我受伤了,逃不远的。你可不可以带上我?”
阿念还是摇头。她看着他身上的衣裳,丝帛面料,金线滚边。这不是寻常宫人仆役的打扮。
他循着她的目光低头,忽而笑了一下,有些难过。
“这也不是我的衣裳。是五殿下的。他与我年纪相仿,仓促间与我换衣,如今想必已经逃出生天。我命大,躲过追杀,却险些折在此处。”
坐在地上的孩童勉强支起身子,又摇晃跌倒,干脆膝行着抓住阿念的手。他眼眸弯弯,笑得像哭。
“你带上我罢,求你了。”
阿念也很想哭。她用力按了下眼睛,甩开他的手,疾行数十步。周围火光漫天,焦味儿充斥胸腔,人的骨头被烧得嘎吱作响。
她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又转身回来,剥了他的外袍扔进火里,将人捞到背上。
“自己抓牢了。”阿念的声音在抖,“如果你掉下去,我再不会管你。”
“好。”他搂紧她的脖子,低低回应着,“我会牢牢抓住你的。”
此后二人无话。
阿念背着这孩子,按照既定的路线出逃。她算得没错,这条路的确可行,经杂役通道来到运送净车的角门,周围也没见到其他人,恐怕早就四下逃窜了。
出了角门,便算离开宫城。外头已是满目狼藉,血染街面。阿念多年不曾外出,认不得这里坊巷道,只好凭着直觉躲进阴暗小巷。
隔着一道墙,能听到士兵列队巡逻的动静。
“建康待不得了。”趴在背上的孩童低声说道,“趁着今夜城里混乱,我们得逃出建康,城门走不得,你朝南去,去码头,我们坐船走。快些,我背过舆图,我给你指路!”
阿念没有犹豫,顺着巷道迅速穿行。每每遇着岔道口,他怎么指,她便怎么跑。躲开军队,混进仓惶逃窜的人群,踏过一条条沿河街巷,嗅闻河岸的鱼腥味儿。
跑累了,便走,走一段路,再接着跑。
不知不觉,阿念已浑身湿透。未愈合的鞭伤刺拉拉地疼,喉头好似被钝刀割磨。背上的人,也越来越重,好几次滑下去又攀上来。
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码头。
这里挤着许多人,个个愁苦满面,央求船夫载其离城。河面停泊着大量客舟渔船,载满了人的船只鱼贯而出。
阿念瞧见一条即将离岸的货船。那船夫唉声叹气的,一边骂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