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戒律堂离开之后,齐鸢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心思练剑，也不想去探望陆岐舟，更不想一个人回西溪小院呆着。
就连闻人无焉……他也不想见。
他想起自迟霜里一入门后，自己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蒙蔽了眼睛。每次独身一人站在树下,看着迟霜里被众人围绕,心中的嫉恨与怨怼就越来越重,好像怎么也压不下去似的。
所以齐鸢才会对迟霜里屡屡恶言相向，导致人人都觉得他恨不得迟霜里立刻去死。
可现在事情已经了结，齐鸢也并未觉得有多快意，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反而觉得有什么蒙在他眼前的东西被揭开了，连灵台都清明了不少。
齐鸢便这样孤身一人,在斩月谷中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次被戒律堂罚去扫地的景田峰。没了被罚来扫地的弟子，这里又是一片清冷孤寂的模样,枯叶满地,随风而被吹到空中打着卷。
齐鸢便从储物戒中，拿出了自己上次扫地用的扫帚,慢慢地扫了起来。
他扫得认真细致,连那位长老的洞府内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沙沙声反而令他急躁的内心暂时平静了下来。
齐鸢在洞府内回身的时候，手中的扫帚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洞内有什么红光一闪而过，他没有看清楚，手已经摸到身上的剑,神情也一瞬间警惕起来,准备御敌。
有劲风袭来,齐鸢当即抽剑挡在身前，一个身形比他高两寸有余的剑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模样俊秀，身姿也挺拔如竹，只是没什么表情，面容冷肃，手里拿了把约三尺长的长剑。
齐鸢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此人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神情也跟着冷凝起来，脚下一踏，便和那人在洞府内打了起来。
一时之间，剑气击打在墙壁之上，发出沉闷声音。齐鸢和他动手没过几下，便察觉到这个剑修也是斩月谷的弟子。
这人的剑意比起他来，要圆融许多，但齐鸢自幼就开始练习斩月谷的入门剑法，绝无可能认错。若不是对方并没有动杀心，恐怕齐鸢在他手底下过不了几招，两人这样，更像是这男修在给他喂招拆招。
但齐鸢从未在斩月谷里见过这号人物，他又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在景田峰上？
又是重重一击，虎口都被震得发麻，齐鸢忍不住道：“前辈是何人，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
那男修闻言，手中的剑一松，齐鸢却还未卸劲，因此将对方的剑一下挑到了地上。
齐鸢看向地上，洞中昏暗，只有齐鸢刚才进来扫地时拿出的石灯能够照明，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而他看见，那男修是没有影子的。
齐鸢头皮微微发麻。
他怕自己遇上了什么由天地灵气孕育出的精怪。在以前修仙界灵气还很浓郁的时候，曾有不少这样的东西，这东西十分难缠，有修士走遍修仙界，编纂了一本书来记录这些奇形怪状的精怪，可惜后来随着灵力流失，很难再见到这些东西，而这本书也渐渐地失传了。
男修似如梦初醒，问齐鸢：“你是谁？”
齐鸢便说自己姓谁名谁，又师从哪位长老，可男修揉了揉欲裂的太阳穴，似乎对齐鸢所说一无所知。
“前辈可知青鸾真人？”齐鸢道，“那是我师父的师父。”
见男修毫无反应，齐鸢又试探着说了青鸾真人的师父。
“啊，”男修道，“是我师妹，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齐鸢：“敢问前辈名讳？”
男修道：“我姓谢，名瑾，字琼白。”
男修的话音刚落，齐鸢的瞳孔都瞬间放大了。
若是说谢瑾，那可能没多少人知道，但谢琼白此人，在修真界中可谓是个名人。
修真界中，对于天下灵器排名一直都有争论，从来没有哪个版本能够让所有人心悦诚服，但是说到修真界第一剑，只要是个剑修都知道，第一名剑是斩月谷“真妄剑”。
而真妄剑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谢琼白的手中，书上对他的记载并不多，只说他最后和真妄剑一起消失了，从此一人一剑不知所踪。
齐鸢看向谢琼白手中的剑，脸都因为兴奋微微地红了起来，他双目流光溢彩，道：“这是……真妄剑么？前辈。”
谢琼白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无奈，将手中的真妄剑随意抛给他，道：“喏，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修真界还没出一把像样的好剑吗？想当年……”
……
谢琼白不清楚自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被困在景田峰上有多长时间了。
他只记得自己死得很惨，身上被割了七八道伤口，深可见骨，尤其脖子上那道，几乎要将他的头颅给斩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血快要流尽了，声音也几乎发不出了。
可他还没有死，他也不想死。他受到的所有折磨苦楚，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凭借着这样的信念，谢琼白忍着剧痛，用乏力的身体汲取景田的灵力，想要运转周天。
他的身体无法吸收灵力。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当某天月上树梢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极轻的，但是能听出来是在向他靠近。
他身上的各处伤口此刻痛得愈发厉害，可那人的脚步声仍在缓缓逼近，正当谢琼白以为自己要被发现时，那人忽而又走远了。
翌日，那人又来了两回，都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踱来踱去，发出沙沙的声音，而后离开。
谢琼白还听见外面有人交谈的声音，是两个男修，不知道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先前的那个男修脚步很快地下了山，从此以后再也没来过。
心头一阵阴霾密布，谢琼白没来由地恨上了这个不知名的男修。
他的身体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想稍微睡一会儿……他告诉自己不能睡，但他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
他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再度响起。
竟然有人能看到他了。
谢琼白打量着眼前的男修，他着一身内门弟子制式的深色青衫，发只束了一半，身型瘦削，看起来还很年轻，模样长得也漂亮。
但他也是个俗物——见了真妄剑就两眼放光的俗物。
世人只知道真妄剑是第一名剑，却不知道它背后的危险。
他似乎是许多年没再说话，齐鸢看剑，他便在一旁絮絮叨叨，讲述自己的故事。
可真妄剑，在齐鸢手里并没有多么特别，齐鸢甚至没有从上面感觉到什么剑意。他不禁怀疑，这真的是修真界第一名剑吗？
……
谢琼白是个剑修。他从记事起就与剑相伴，身量还没剑高的时候就开始练剑，少有一日间断。小时候谢琼白觉得练剑不算苦，真正苦的是挨罚。他师门严厉，一时练不好便要下跪受
罚，罚了也不算完，还要抽噎着用被藤条抽出道道肿痕的手继续加练，苦不堪言。略略一算，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五千多天。
齐鸢眼睛还不肯从真妄剑上离开，他道：“前辈的师门，就是我的师门，我幼时学剑，也是和前辈一样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练剑是马虎不得的。”
谢琼白听了他的话，似乎也对那段时光感到怀念，但他神情转眼间又冷了，道：“我那时候也这么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就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练剑就去死。”
齐鸢微微一愣。
谢琼白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叙说。
他的剑是母亲遗物，剑名真妄，平时轻易不离身，也轻易不会拔出来使用。谢琼白曾经为拔剑而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向师叔讨了块布，把真妄剑紧紧地裹了起来，背在背上，平时用的则是另外一把普通长剑。
传闻真妄剑是修真界第一剑。
这句话谢琼白是从小听到大的，这么多年过去，幼时的那种憧憬与兴奋已经渐渐被磨灭淡化——毕竟一把连拔都不能拔的剑，即便身负第一的名誉，和废铁也没什么区别。
十四那年，谢琼白问过师叔，他什么时候才能用真妄剑。师叔只是告诉他，好好练剑，待你剑法大成，自能拔剑。
谢琼白很快就长到了十七岁。他既不像七八岁时那样，痴想着自己既然有把第一剑，将来就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也不像十四五岁时那样没日没夜的练剑，执念是师叔口中的“剑法大成”。
他站在比武台上，剑刚刚被人挑到地上，清脆的一声。
又败了。
对面的师兄松了一大口气，难掩喜色——跟谢琼白比剑之后，他终于不是垫底的那个了。他向谢琼白行了个抱拳礼：“师弟，承让，承让。”
谢琼白输了一整旬，终于结束折磨。什么名剑传人，天生英才都是假的，真相是谢琼白连年在斩月谷内排倒数第一，是个扶不上墙的庸才。他面无表情地回礼，躬身捡起地上的长剑，下台。
齐鸢此时，忍不住插嘴道：“为何前辈不能用真妄剑呢？”
虽说高阶剑修即便用最低等的白虹剑也不会轻易落败，可在同等修为的情况下，有把好剑绝对是制胜的关键。
况且
剑修爱剑，看见好剑必然是爱不释手的。
就像闻人无焉送他那把剑，齐鸢当时便忍不住试用了。拥有一把好剑却无法出鞘，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谢琼白微微一笑，神情悠远道：“我那时候，也是和你一般想的，所以又一年比试输了，旁人拿母亲留下的剑来羞辱我，我心中气愤，下山去买醉，回来的路上醉得神志不清，终究是没忍住，把剑拔了下来。不过，这不是我第一次拔剑，我第一次拔剑的时候，哈哈。”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
齐鸢道：“前辈第一次拔剑，然后呢？”
谢琼白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然后我师弟就疯了。”
他目光悲凉，齐鸢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琼白说：“我和我师弟——师祁原同住在斩月谷半山腰的西溪小院里。”
齐鸢心里一跳，道：“前辈住在……西溪小院？”
谢琼白似乎很不喜欢齐鸢中途打断自己，一挥手道：“不错，我还在院子里摆了几个铜缸，练剑生气了，我就把脑袋插进铜缸的水里，给自己清醒清醒。”
在里头种了许多莲花的齐鸢：“……”
谢琼白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这位师弟来头极大，乃一国皇子，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放着皇宫里的舒心日子不过，跑来斩月谷修行。还带了几个奴仆，平日里都公子公子地唤着谢琼白，让他浑身都不舒服得很。
谢琼白第一次见这位师弟，就给他送了个大礼。和很多修仙界的宗门一样，斩月谷收内门弟子入门时会取弟子的一缕命魂，一来是为了探查弟子安危，二来是为了避免弟子叛逃。
各宗门用最好的丹药，心法，灵器供养内门弟子，自然不能让内门弟子学成之后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齐鸢听到这里，心道，如今斩月谷已经不会取弟子的命魂了。若是如今还取命魂，那时候他在闻人无焉所在的异世，不知道命魂到底是明还是灭呢？
谢琼白察觉到他走神，不满道：“你听我说。”
齐鸢只得道：“好，前辈。”
师祁原入门时，谢琼白十五岁，正是个能翻天覆地的年纪。他手里有把真妄剑，传闻是修仙界第一名剑。不过这剑在谢琼白手里头和废铁也没太大区别——师父不
让用，说他年纪太小，驾驭不了，等把剑诀练得融会贯通之后才能拔剑。
当时，因为皇子入门，斩月谷掌门及六位长老都出席了分魂仪式，以表重视。剩了以谢琼白为首的一群半大孩子，好不容易不用上课，在后山撒欢。
不知道谁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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