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下朝登车,回东柏堂的半路,念头一转,对前吩咐一句,转向大将军府。
入府门,径往冯翊公主所居正院而去。
庭阶寂寂,唯有几名值夜奴仆倚着廊柱小寐,被脚步声惊醒,慌忙跪伏。
高澄瞥了几人一眼,在西屋前停步,时辰尚早,天光尚暗,西屋内却已纱灯点点,乃是他的一众孩儿们正受习课业。
他无声步入,但见孝瑜与孝珩并肩而坐,正执卷商讨学问;孝琬与同岁的孝瓘挺直了小身板,摇头晃脑诵着文章;最小的延宗,倒拿着书,脑袋一点一点,已是小鸡啄米般打上了瞌睡。
上前屈指,在那颗圆脑袋上不轻不重弹了个暴栗。
高延宗“哎呦”一声惊醒,茫然四顾,对上了兄兄似笑非笑的眼神,立时坐正。
高澄转向讲案前的博士:“孩子们近来读书如何?”
“回大将军,公子们日日皆是卯时入堂,申时方出。入学先拜孔子,再拜师傅。读书时个个正襟危坐,虽天暖亦不摇扇取凉,饭后主动温书背诵,并不贪恋午休。”
“如此刻苦,那当学有所成,我该考考他们。”
扫过诸子,问那博士谁念书最好。
博士道:“二公子于经史诗文,最为通达。”
目光依言定在次子,高澄笑问:“阿珩,近日读经史,有何感悟?”
高孝珩从容起身,行礼道:“回禀阿耶,孩儿近日观史,颇有所感。自永嘉之乱,五胡竞逐中原,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历经石勒建赵,冉闵屠羯,前燕南下,慕容争锋,苻坚霸北,至拓跋建魏,定鼎北疆。天下已分争两百年有余,而今观之,已显大统之势。”
高澄目露赞赏,“洞察大势,殊为不易。然则可从中汲取何等教训?”
高孝珩略一眨眼,答道:“观苻秦之盛极而衰,刘汉之骤兴骤亡,石赵之暴虐失国,慕容燕之内斗不休,可见其弊:江山板荡未安,而庙堂已生怠惰腐化,此取祸之由也。”
小小年纪,竟明悟至此,高澄不由想起五年前,普惠寺方丈为这孩子批的命诗,今观其状,果是‘燮理阴阳参造化’。心中大悦,面转闲适,又问:“我儿既熟读史册,最喜其中哪一人物啊?”
“孩儿最敬文明皇太后。”
高澄颇为惊异,“竟是女子?”
高孝珩神色不变,从容阐释:“孩儿品评人物,不曾想其是男是女,只看其人所行之事,所立之功。昔孝文冲龄践祚,冯太后临朝称制,定礼法,继绝扶衰,变旧俗,魏室方强。作均田令,裂土以授黔首;立三长制,编户以实社稷。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冯太后当得起此二字。”
高澄点头,“承扶社稷,历三朝而摄两帝,诚女中异数也。”
话音落下,却见高孝珩唇角微动,欲言又止,便和颜问道:“我儿似有心事?”
高孝珩整整衣襟,上前一步道:“孩儿近日读书,常感纸上得来,终是过浅。听闻阿耶东柏堂典籍浩瀚,更有诸贤臣论政决机。孩儿……孩儿斗胆,请阿耶允准,许我时常前往东柏堂,观政听学。孩儿愿立阶下,静听默记,绝不扰阿耶清静。”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了,然思及元玉仪日常之态,高澄沉吟道:“你且安心在府进学,典籍我会令刘桃枝送来,待加冠成人,再涉足政事不迟。”
高孝珩默了默,用鲜卑语应道:“一切听兄兄安排。”
见他不仅才高,还听话、不忘根本,高澄更觉满意,不愧是他高澄的孩儿。
目光转向其他孩儿,见长子高孝瑜对弟弟受赞由衷喜色,颇有长兄之风,下一个便考问了他,回答虽不及孝珩,但其态度恳切,言“儿资钝,素日学习,唯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一遍不通便读十遍,十遍不通便读百遍,读到通晓为止。”
质虽稍粗,性却极通,亦叫高澄欢喜。
轮到高孝琬时,博士含蓄道:“三公子天资颖悟,一点即透,然……性颇刚扬。”
孝琬挺着小胸脯,下巴微扬,接口道:“阿耶,博士教的,我早就自会了!”
高澄素来宠爱此子,反而一笑,“正出嫡子,骄傲些也无妨,只是莫要流入自负便是。”
言罢揉揉偷眼瞧他的延宗脑瓜,笑看孝瓘,“前日你表叔与我言,我家阿肃于弓马一道,却是罕见之才。”
“孩儿只恐学艺不精,在表叔面前给兄兄丢人,唯有勤学苦练而已。”
年纪虽小,却如此坚毅谦逊,高澄心中更悦,“文武之道,犹车之双轮,鸟之双翼,未可偏举。过几日兄兄带你们去城外巡猎,也正好瞧瞧我家老四的骑射本事。”
内室中,冯翊公主元仲华正倚在软枕上回笼小憩,忽听得外头传来隐约谈笑,唤来正收拾妆台的婢子,叫她去瞧瞧。
婢子出而复返,忙趋近回禀:“公主,是大将军下朝回府了,正在西屋考问公子们功课呢。”
公主闻言,忙撑着身子坐起,她如今怀着四个月身孕,小腹已隆,婢子急忙上前托住,口中连声道:“公主千万仔细些,慢着点儿。”
另一个婢子也已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衫,为她披上。
高澄正与阿珩笑言,见她进来,近前扶住,“有身子的人,该多静养才是,怎么出来了?”
公主扶着他的手,柔柔一笑,“世子回来了,妾怎能不来迎候?”目光转向案上展开的书卷,“世子和阿珩在聊什么?这般投契?”
“不过闲谈几句竟陵八友,感慨南人颇擅诗道。”
公主顺着他道:“南人善诗,是因南地确实风物殊佳。前日入宫觐见皇兄,出使南国归来的散骑常侍阳斐也在,提及那建康城里,烟雨朦胧,画舫如织,丝竹之声彻夜不绝。还说他们那里的牡丹,花色有百余种……”
这番长他人志气的阔论,听得高澄剑眉微蹙。
不由想起今日告假的那小人儿来。
忆及去岁巡猎,南使曾倨傲言道‘江南水草丰美,山中四季常青,色彩斑斓,不似北地山头,入秋冬便一片黯淡枯索。’他那小女史睫羽微翘,唇角噙笑,当即以诗回敬:“巍巍之太行,雄风非楚襄。莫言花草丽,可试紫骝缰?”
巍峨的太行山,自有雄浑气概,非楚地山水可比,莫只夸南方花草艳丽,可敢试试我们北方骏马的脚力?
一语既出,既驳了对方,又扬了北地威仪,问得那南使面色僵硬,半晌无言。
又想起她在柔然使者面前,那句让他通身舒畅的“观舞知国势,岂独在词章!”
相较之下,虽也读书识字,元仲华却这般不得要领,每每与之聊天,皆如隔靴搔痒,永远搔不到痒处,就更谈不上什么如花解语了。
念头一起,画面越想越多,直到元仲华一声“世子?”忽又醒过神,一个为臣,一个为妻,见元仲华而频频想起稚驹,似有不妥,便挥散了思绪。
既已问完孩子们功课,高澄便与公主一同回了正室。
两人挨坐榻上,半月未回,高澄细瞧起公主来,见她因孕双颊泛潮,唇裂起皮,额角鬓边还冒了几颗小痘,肌肤也因浮肿而油光发亮。
不由又想起元玉仪那莹润如玉的肌肤,以及那不盈一握、窈窕生姿的腰身,一个蒙尘失色,一个却是新汲鲜妍。
按下心绪,开口问道:“公主所用保胎之药方食饮,都是如何?”
公主未察觉那凤目里的挑剔幽光,只当夫君关心她身体,连忙如数家珍般一一禀报:“有炖煮的羊肉汤,加了鹿茸片,还有医署开的方子,高丽红参、秦州当归、黄芪、熟地……”
她絮絮说着,还未报完,高澄已不耐打断:“便是臣这不通医理之人,也听得出这药过于峻猛。身体是自己的,公主需自己有些判断,怎能太医开什么,便用什么?”
公主察觉他神色不舒,忙低声应道:“是,妾知道了。”
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环顾室内。
满目皆是错彩镂金,朱漆螺钿,架上摆满金玉珍玩,煌煌耀目,一股市井富户浊气,看得他眼烦心躁,便欲起身告辞。
公主却忽然开口,语气温顺体贴:“世子,妾思忖着,那位琅琊公主……侍奉也合世子心意,总养在东柏堂里,恐惹非议。不若……世子便将她也收进府中来吧?既也受了封号,妾便将正院分她一半,却也使得,总归是个安置。”
高澄闻言,目光又回到她脸上,观其神色,倒没有含酸带讽之意,忽又想起稚驹前日那句‘真正强者,胸纳四海,功昭日月,何须借枕边人之颜色,来证自身之英伟?’
心念一转,罢了。
至少元仲华老实,不曾私下交结元氏,亦不曾专擅帷帐、干涉外事,诸事更不欺瞒于他,更难得的是鞠育众子,备极恩勤,对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施以慈爱。
也算够得上一个‘贤’字。
如此一想,复又安坐,伸手将公主揽进怀中,执起她的手,耐着性子哄道:
“公主血脉尊贵,岂是一个空头封号便能等同?元玉仪再容色姝丽,也只堪衾枕之欢罢了,安能登堂入室,与公主并居一院?”
轻拍公主背,语气愈发温和,“公主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待为臣诞下麟儿,臣彼时自当回府,相伴公主左右。”
这番半是抬她、半是许愿未来的话语,果将公主哄得十分受用。
她脸上泛起憨喜红晕,倚在他怀中,喃喃问道:“那……世子今晚,可会归来?”
高澄略一思量,笑道:“公主既想臣陪着,臣今晚便回来。”
待从元仲华处出来,天光已大亮。
高澄穿过游廊,心头滞闷犹未散去,略一起念,未按常例先去王氏处,折转向北,沿竹篱下坡,穿过葱郁绿荫,步入一院中。
但见庭中修竹梧桐,藤萝甚古,东屋三楹,皆以玻璃代纸窗,纳花月而拒风露,湛然空明。
李昌仪一身英华,于假山前临池而坐,并未留意身后动静,正专注于手下盆景。身旁石几,散落一卷书册,春风撩动书页,别有一番闲趣。
高澄悄步至她身后,附耳低问:“在作何雅事?”
李昌仪闻声,肩头未动,亦无惊色,只侧过脸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大将军府内的妾氏,可以作何?”
高澄在她身侧坐下,笑语调笑,“你与她们不同,所做之事,自也不同。”
李昌仪手下不停,随口应道:“每日不过看书临字,描鸾刺凤、斗草簪花、剪枝栽景,或是与府中姊妹、奴婢们一处,下几盘棋,握几回槊,消磨光阴罢了。”
高澄忽略她话语里的抱怨之意,搂腰蹭面道:“爱妾既摆弄此等雅物,可曾为它题名?”清流出身之女,爱物总会取个名字,寄托心志。
提及此,李昌仪眼底才掠过丝真切笑意,“它叫‘曲影’。曲枝无鸟迹,疏影映寒塘。”
高澄笑笑,接口应和,“飞英覆曲水,狂歌逐流长。”
李昌仪挑眉看他,“倒是合得好极,对仗工整,意趣开阔,尽显不甘沉寂的奔流之势。”看他玄袍玉带,身姿英挺,那玉面乍一眼俊美无俠,细瞧轮廓凌厉,眉宇强势,仿佛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皆志在必得。
便又添句调侃,“大将军偶来两句,总是这般……锋芒毕现。”
“男人立于天地,不该如此?”
李昌仪轻笑一声,两人又就着盆景、诗书聊了几句,听她言之有物,高澄一时起兴,便凑其颈间,伸臂欲揽入怀。
不料其竟无半分羞怯,反就他手旋身一坐,手臂倒先揽住了他脖颈。
高澄被这反客为主弄得一怔。
怀中人遒美妍丽,温热弹手,然这放达之态,却让心头那点旖旎趣味骤减。
当初纳她之时,原以为需费一番心思雕琢,谁料想,她竟全无壁垒,第二日便悠然居之。
乃至床笫之间,亦是不大和谐。
身段容貌原是极合他眼缘的,可偏偏情态比男子都从容,全不在意他所感,只顾自身酣畅,仿佛他只是取悦其身的工具一般。
男人的癖性,有时便是如此。
越是挣扎抗拒,哀哀推诿,越是得趣,如元玉仪般,被他稍稍撩拨便浑身皆颤,眼泛泪光,欲拒还迎,欲迎还拒,方能激起他掠夺征伐之快。
这么想着,身上那点热度便也冷了几分,目光扫过那盆‘曲影’,提点道:“盆景之趣味,不在其形,而在修剪之乐。诗书养就的心肠,豁达些无妨,然若过于豪放,便也失了意趣。”
李昌仪听得出他是何意思,却故作懵懂,“妾身愚钝,不解大将军深意,还望……详细教导。”
高澄见她装傻,便也懒得再绕弯子,索性挑明了说:“昌仪该学学王氏,懂得撒娇,知晓脸红,不论赏她些什么,皆会欢喜扑入怀中,道句‘跟着大将军真好’。”
“要么,便学学陈氏,可堪调教,从青涩至熟稔,亦有一番养成之趣。”
“或如稚……”字头刚起,便觉不妥,掐断道,“昌仪以为如何?”
李昌仪轻轻一嗤,眸带狡黠,“大将军想要妾身知情识趣,何不先学学待稚驹般,也凡事与我商榷,听我之言。若得如此,妾身这副诗书养就的心肠,自然便有用武之地,又何须大将军在此烦恼意趣之缺?”
回回张口,都是这般伶牙俐齿,寸步不让,丝毫吃不得亏。
因着她点明,高澄便任由脑中闪过陈扶,同是文武双慧,那个春风化雨、如花解语,再看眼前之人,冷眼见人笑一面,只觉毒从暗中来。
那点本就被冲淡的兴致霎时烟消云散,精神之物也随之萎顿。
李昌仪察觉到身下变化,勾起戏谑笑意,拍了拍他尚还拥着她的手臂,“既然大将军心有余而力不逮,那便松开吧,这般坐着,也不舒坦。”
听在高澄耳中,竟似嘲讽他‘不中用’。
高澄面色一沉,心底不悦终于浮上眼眸,他一把推开李昌仪,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理衣襟之人,开口冷然如冰:
“跟了我之后,较之你从前在高慎处,日子如何?”
李昌仪想着,抛开受困于一方庭院、不得施展外,原也可以,抬眸瞥见他神色,不由怔住。
话未及出口,已听高澄冷冷续道:
“知你李氏世代高门,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时鲜瓜果、贡品珍玩,孤本典籍,哪一样短了你?主动提拔你一门兄弟子侄,难道,是为了听你消遣本世子的?”
他微微俯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扑面而来,“既花了大把金银,抬举了你李氏满门,却买不到应有侍奉,本世子何必再做这亏本买卖?”
说罢甩袍拂袖,出了院子。
李昌仪心头一沉,悔意上浮。
她并非不知高澄性情,只是方才一时意气,终究是过了。
对着那盆‘曲影’呆坐半晌,正思忖着该如何弥补这番冲突,却听得婢女通传,陈女史来了。
李昌仪敛去愁态,笑看步入庭中之人,“真是稀客呀,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把小阿扶吹到我这里来了?”
陈扶近前挨着她坐下,亲近道:“方才拜见过公主,问了安,就来姐姐这儿了。”
李昌仪何等剔透,纤指拈起石几上一片落花,笑问:“说罢,所为何来呀?”
陈扶也不多绕弯子,黑漆漆眸子盯看着她,直言来意:“阿扶想请姐姐帮个忙。让大将军的心,收回到府中来,莫要再流连于东柏堂,耽于元氏温柔乡里了。”
李昌仪闻言,眉梢微挑,倒也没追问她因何与那琅琊公主结了仇怨,反而转问:“这般重托,怎得不去寻最疼你的陈氏帮忙?她给你做了那许多精巧绣样、时新吃食,一匣匣往东柏堂送,去求她帮忙,必会应你。”
“陈姐姐不必阿扶去说,自会尽心侍奉大将军,公主、宋氏、王氏也是一般道理,如今……既都未能让大将军常驻府中,那阿扶求亦徒劳。”
李昌仪“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带上几分佯装的嗔意,“原是如此。我还当是你心里头,与我最好呢?却原来是她们不行了,才轮到我。”
陈扶忙弯起眉眼,露出个极甜的笑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