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到他了。
烛台半倾,蜡油往下滴坠,是那时候租界才有售卖的洋货,高级精油蜡,浓烈的味道烧进鼻子里,久久不散。楼下还有周爷从北平请来的戏班子,在洋房外面的花园里咿咿呀呀唱着戏。
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程筝看见自己的指甲上了漆光的指甲油,是那时候的时兴款,一点点掐进身上人细嫩的皮肉里。
她说,你应当是病糊涂了,周老爷待会儿还得叫她下去听曲儿。
他说,这是准六姨太要付的代价。
后来他沉下身,似乎又在她耳朵跟前说了些什么。
梦中的他离她很近,程筝却听不清,只感觉狠狠的,他钻进去。
“…………”
八点过一刻的闹钟响起,程筝骤然睁开眼睛,发了好一会儿怔,脑袋一阵闷疼,惹得人坐起来以后又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
没来由的,这阵子跟一到季节就发春的猫一样,从上个月开始,她春梦缠身,像中了什么诅咒,总被同一个不知面貌的男人缠上。
穿着拖鞋去洗手间刷牙,程筝麻木地心想,现生中被工作折磨得够呛也就算了,现在做梦也不得安心,这下真是两边的身体都亏空得厉害。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
就不能给她换个新鲜的男人吗?总睡一个男人也腻歪啊。
程筝虚虚叹口气,在楼下公交站等公交的时候,接了医院的一个电话。
“是程芸菁的家属吗?”
公交车到站,程筝一边上车一边刷卡,应下:“我是她外孙女。”
“哦,是这样的,程女士在本院也已经住院将近半年了,之前的手术明明已经将肿瘤摘除成功了,可她的情况也很奇怪,短时间内再次长出了第二颗肿瘤。上周您叫我们帮您预约从北京来的肿瘤专家的坐诊名额,我们这边是只约到这周四下午三点的时间,您看您到时候能不能空出时间来医院一趟。”
“好。”程筝垂下眼睛闷闷答着,“我到时候过去。”
挂断电话,八点五十,她抵达编辑部打了早班卡,刚进办公室就递过来好几份文件,都是最近报上来的出版选题。
覃梦华叩叩她办公室的门,嬉皮笑脸拎进来一杯咖啡,然后扭扭捏捏地在她办公桌跟前打转,程筝福至心灵:“上次你那个选题可不是我驳回的,是领导。”
覃梦华别扭了好一会儿,才坦白:“我也没办法啊,是我表姐拜托我试试的,这个故事她写了好几年呢,我表姐在省作协,名头也还行,我看过以后觉得确实写得很老练,故事离奇,所以递上来试试。”
早上被稀奇古怪的梦折腾了一道,然后又是医院的事,程筝是刚起床就不停叹气,琢磨了一会儿那稿子的事,把咖啡拆了,告诉覃梦华:“确实离奇。涉政、还有宗教色彩,题材太敏感了,要考究的地方也多,说错一句话,发出去都是要担责任的,公司只敢给名头很亮的大作家担风险,现在为了保证利润,基本都是能少点麻烦就少点儿,上面不会给批的。”
覃梦华垂了脑袋,程筝打开电脑:“现在已经不是靠情怀做书的时代啦,先保住饭碗吧。”
“唉,主要是我表姐那边笃定得很,说她写的句句属实,一直缠着我让我给个门路。”
程筝纳闷:“写的不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事吗?你表姐总不可能活了一百岁吧。”
“她说是之前去山上拜的时候,一个女师父告诉她的,有理有据。”
这话题越来越离谱了,程筝摇摇脑袋:“装神弄鬼骗人的多了去了,人家随口编个故事,怎么还深信不疑了?”
“那师父名头很响的,青檀山上的玉玲师父,人家都传她已经活了一百来岁了,现在模样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你记不记得之前市政府重新选址,都是去山上请玉玲师父给看的风水。”说着说着,覃梦华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同程筝耳语,“听说她还会活死人的秘术!之前有一两个富豪生了大病,眼见都病怏怏的要咽气了,玉玲师父瞧了几眼,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程筝只当个笑话听了一耳朵,十几年义务教育,又被社会教育几年,早就不信这些求神拜佛的东西。相信画符烧香,不如相信医院的手术刀。
覃梦华坚持又将她表姐的稿子报上去,然后意料之中又被退回,程筝听见她在茶水间里跟她表姐打电话,说她就是个小编辑,能做的都做了,这稿子他们这里真的不给过,叫她另想办法。
当天下班以后,程筝去了趟医院,给捎过去一些新的生活用品,姥爷端着盆进来,给姥姥擦胳膊,叫程筝把门关严实,她姥姥怕人家看见。
程筝笑笑,一边“哎呀”,一边把门关好,看了眼旁边支着的陪护床,问她姥爷多久没回去了。
姥爷给病床上的老太太擦手指头尖儿,嘴巴张不开一样咕哝:“没多久,用不着担心,有口饭吃就饿不死,我那退休金还老多呢。”
姥姥姥爷之前在市里的高级中学教书,一个教语文一个教化学,现在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了,她们家也算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书香世家,据说祖上就是教书先生,跟刻在基因里的一样。
老教师的退休金确实也不少,但是北京肿瘤专家的看诊费也不便宜,上一次肿瘤手术就几乎掏了一半家底出来。
想到这里,程筝又叹气,寻思早知道就不听家里的选文科,该选挣钱的理科的,现在搞文职工作只能穷得叮当响。
说起来也是家里没什么人的缘故,程筝爹妈死得早,从小就是姥姥姥爷拉扯大的,记得小时候跟姥姥去庙里跪拜的时候,庙里师父说她们家的女人命格都很薄,祖上应该犯过什么事。
气得老太太拿伞柄追着人敲,然后扭过脑袋又温声细语告诉程筝:“别听那秃驴的,咱们家祖祖辈辈干干净净,命好得不得了!”
程筝扬着脑袋问:“但是姥爷说我们家只生女不生男,还死得乱七八糟。”
程芸菁女士默默垂视她,不轻不重压她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两个字——因果。
玄乎的东西她听不懂,只记得有记忆以来,姥姥从来没叹过那么长的一口气。
现在,人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了。
程筝坐在凳子上笨手笨脚给剥了个粑粑柑,搁在果盘里叫姥爷待会儿休息的时候吃。
“晚上你回去休息吧,找个护工撑两天,钱我出,然后星期四等那北京医生过来了,你再过来。”
话刚说完,老头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要摇脑袋,程筝截住:“哎,别犟啦,回去睡个好觉,别姥姥还没好你就又倒下了,到时候才是受罪。养好身体为主,姥姥的病我会想办法的。”
他坐在陪护床上,低头把剥好的粑粑柑掰开,“找了这么多医生,都说是稀奇病,你能有什么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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