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柴火燃烧的噼啪爆裂声,鼻腔充斥着浓烈的中草药味。
长睫轻颤,陆棠舟眼皮掀起一条细缝,被忽而亮堂的光线刺得无所适从,下意识抬手遮挡,忽听得一道苍老的声音,“呀,你醒啦?”
待到意识恢复清明,陆棠舟抬目,只见一银须白发的老者摇着蒲扇,神情难掩讶异。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陆棠舟翻起身来,向老者躬身一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老朽复姓钟离,单名一个雁字。”钟离雁捻了捻胡须。
陆棠舟眸光微凝,从小到大他几乎都泡在药罐子里,钟离雁的大名自然不会不知。
陆秉谦曾数次重金请钟离雁为他诊治,可皆被后者以不愿与朝廷牵扯为由回绝,再后来钟离雁好似从江湖蒸发了一般,陆秉谦动用许多力量,也寻不到他一星半点踪迹,便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能让陆秉谦的手都伸不进的地方,天底下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所以随即,陆棠舟也猜出来,他究竟身在何处。
只是钟离雁的规矩,一向是先给钱,后治病,这回为何在他身上破例?
环顾四周,陆棠舟终于发现少了个人,“敢问钟离前辈,与我同行的丫鬟,现下人在何处?”
“你说她啊,她现在……呃……”
钟离雁一时哑口,他根本没有料到陆棠舟会半途醒转,并不曾提前预备说辞。
见钟离雁支支吾吾,陆棠舟只当商珞出了什么意外,语中急切连自己也不曾察觉:“还请前辈带我去见她。”
“不行,”钟离雁连连摆摆手,态度坚决,“她现在不方便见你。”
不方便?什么叫不方便。
陆棠舟眸色倏暗,桃花眼底风云骤起。
“带我见她。”
陆棠舟一把揪住钟离雁的衣领,提声重复了一遍。
巨大的喧嚣声犹如洪流,大有不把耳膜震破不罢休之意,陆棠舟下意识拧起眉头。他深居简出清净惯了,对于这种吵闹多少不适应。
这种熙来攘往的场所,想要寻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
可陆棠舟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商珞。她纤瘦的身躯袅袅,隐在雅间半掩的黄花梨木门后,并不起眼,却叫人移不开眼。
倒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而是她的神情——不同于其他赌徒面上或多或少浮现的兴奋,紧张,贪婪,惊惧……她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再大的风浪都无法在她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掀起一星半点波澜。
这种沉着,不近人情。
她出手果决而利落,不像赌客,像杀伐决断的将军,手起牌落间攻城掠地,不声不响将他人金银悉数纳入己囊。
陆棠舟停下脚步,隔着汹涌的人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平日在他面前总是怯生生的娇弱少女。
此刻的她,像极了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不沾尘埃而又高不可攀。
但,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诶!诶!”
钟离雁举着蒲扇在陆棠舟眼前晃了两晃。
见陆棠舟回过神来,钟离雁将蒲扇遥指商珞,喝道:“你不过去?”
“不了,”陆棠舟长睫低垂,眸底浓墨般散不开的晦暗尽敛,“就在此处等着。”
光阴在陆棠舟的岿然伫立中悄然流逝。钟离雁上了年岁遭不住久站,想要打道回府,还没踏出两步却叫陆棠舟抬手拦住。
自知不敌,钟离雁只能吹胡子干瞪眼,无可奈何将蒲扇往地上一扔,盘腿坐下。
见不到人疯子似地差点没要了他的命,真见到了却又傻子一样干杵着,也不知时下这些后生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还要被折腾来折腾去。
钟离雁焦急地扇着蒲扇,伸长了脖子不住朝雅间张望,终于,门扉大开,那道月白的纤影站起身来。
“诶!诶!出来了出来了!”
钟离雁忙不迭起身,却因久坐之故双腿发麻,重心不稳眼见就要倒地,幸而一只手及时伸了出来,稳稳将他托住。
抬首一瞧,陆棠舟手虽然托着他,眼光却一刻不离地紧锁在那丫头身上。
此时天将明,赌场的人流散去十之八九,商珞由是觉察到这边的动静,回看过来。
四目遥遥相对。
商珞怔愣在原地,平静无波的杏眸在缓缓放大中释放出不可置信的情绪,长睫震颤,两行剔透的水珠星子一般坠落,伴随着唇角欣喜的笑意。
落在陆棠舟眼里,就像一幅原本黑白的水墨画,骤然间染上绚丽色彩。
“少爷,你……你醒了!”
商珞飞奔着,一头扎进陆棠舟怀中。
温香软玉骤然入怀,陆棠舟只觉面上腾地一烧,脑海一瞬空白,一双手僵在半空无所适从,推开也不是,抱住也不是。
感受到陆棠舟身躯霍然绷直,商珞才意识到这出戏演过了头。
不着痕迹松开陆棠舟,商珞上下打量,难掩激动:“小人,小人还以为你……”说着吸了吸鼻尖,眼泪一抹,“无碍就好,无碍就好。”
商珞面上欢欣,一颗心却早就如坠冰窟。这个漏洞实在太大,用致命来形容也不为过——“霜叶”的父亲曾因欠下巨额赌债将她卖掉,可如今,她却当着陆棠舟的面,在赌场大杀四方。
她必须先发制人,打陆棠舟一个措手不及,以此争取足够的时间组织解释之辞。
余光掠过一旁的钟离雁,但见对方叫苦不迭地摊手,比划了个掐脖子的动作。窥一斑而知全豹,商珞大抵也猜出来当中经过。
该死。商珞心中暗骂,却还是硬着头皮迎上陆棠舟的视线。成败尚未定盘,她没有理由丢盔弃甲。
陆棠舟生了双标准的桃花眼,微微上翘的眼尾很是勾人,未尽的烛火映在他浓似夜色的含情眼波,便似星光摇曳,熠熠生辉。让人很容易忽略,那水草一般在眼底蠢蠢欲动的暗涌,只待她一不留神失足,将她死缠不放,叫她溺毙而亡。
商珞捏紧了拳头,该来的总是会来,她严阵以待。
“走吧。”没有预料中的盘问,陆棠舟只轻声吐出两个字,语气温软得不可思议。
商珞错愕,随后恭谨地垂下头,跟在陆棠舟身后。
重伤未愈,陆棠舟行动仍多有不便,只能暂留鬼市调养。
陆棠舟待商珞一如往常,仿佛赌场那一幕他从不曾见,却愈加令商珞如坐针毡。可只要陆棠舟绝口不提,她就不能沉不住气先开这个口,否则便当真成了此地无银,不打自招。
辗转难眠的日夜,那一套说辞已被商珞编织得天衣无缝,甚至在脑子里演练了成百上千遍,可,始终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行了姑奶奶!大不了老夫退还你一金便是!”
眼见商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钟离雁不情不愿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饼。
“不必了。”商珞有些烦躁地摆摆手,“你只需告诉我,他体内蛊毒一旦发作,有何克制之法便可。”
少女黑黢黢的杏眸狠厉如刀锋,一字一句,“最好能一击毙命。”
惊得钟离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住啧啧:“你这丫头,前日分明还紧张那小子到不行,转头却想要他的命,这变脸可当真比翻书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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