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观出生那日，恰好是他娘的生辰。
几年不曾下雪的岭城，在那日难得降下一场细雪，伴着风雨，落在肩头，眉睫，发丝，留不住一瞬，就化为了水痕。
即便如此，外头的欢声笑语也依旧没能停歇下来。
一墙相隔，屋内是躺在床上疼得哭爹喊娘的沈氏。
这府内没人记得她的生辰，没有人来看望她，甚至无人关心她将要生下来的这个孩子。
吴子观的娘沈氏，不过只是吴家伺候的一个丫鬟。
当年她被吴大夫人买进府里，吴大夫人本想着将沈氏打发到吴老爷的几个妾室那里去充作眼线，谁料一个不注意，沈氏就爬上了吴老爷的床。
仅此一夜，珠胎暗结。
此事败露后，得知了消息的吴大夫人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吴老爷子嗣众多，又有娇妻美妾在怀，哪会看得上一介奴婢？
不过吴家家大业大，养她们母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沈氏便成了吴老爷子的沈姨娘，也有了下人伺候。
只是吴老爷子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有孕之人的情绪本就不稳定，加之那时手握管家权的吴大夫人刻意刁难，沈氏便三天两回地冲着下人撒气。
这下人也是曾经与她一起做过事儿的丫鬟，不想沈氏成了姨娘后全然忘却身为下人时的委屈，竟这样对待自己，于是这丫鬟便被几房姨娘收买了。
因此沈氏这十个月无比难熬。
她想见吴老爷子，想告诉他自己是为了他才吃了这么多苦的。
可是她没办法，一是吴老爷子几乎快要忘记她这个人了，二是大夫人和其他的姨娘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被苛待吃食，她就少吃多睡，用睡意掩盖饥饿之感。
被克扣炭火，她就将自己春秋冬的衣裳一起裹在了身上，让自己更暖和一点。
被强硬灌下落胎药，她就使命扣着自己的嗓子眼，让自己吐出来。
好在她挺过来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挺过来了。
那时沈氏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着这个孩子这般顽强，跟自己一样，将来一定有出息。
她算计了吴老爷子和吴大夫人，便自觉聪明绝顶，以为只要生下了这个孩子，便能摆脱奴颜婢膝的过去，能像吴大夫人和那几个姨娘一样，吃穿不愁，成为主子。
不过她赌输了。
吴子观的出生，要了她的半条命。
她以为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一个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却不料根本没人将她们母子当回事。吴子观五岁之前，未曾见到过自己的父亲一面，沈氏也始终没有机会踏出那个院子。
为何说是吴子观五岁之前呢？
因为他的五岁生辰之后，沈氏便死了。
自他三岁起，母亲的精神便不大正常了。她有时像个正常人，有时会发病，会掐着自己的脖子质问自己有什么用，连父亲的欢心都讨不到。
可他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但那时他知道了，母亲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拼死拼活生下自己，不过也是将自己当成了她上位的一个筹码，一个赌注罢了。
将自己生下来，本就是她的一场罪孽。
所以后来母亲冲着自己发疯而掀翻烛台点燃幔帘之时，是他提前支开了下人，导致下人赶来救火之时，沈氏已葬身火海，被烧得面目全非。
他怯生生地缩在角落，算准时机，等到火焰即将蔓延到他周围时，吴老爷来了。
没人能会以为是这个五岁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也没人知道今日的一切都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那是他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父亲的怀抱是多么暖和啊。狐皮兔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也的确是个好东西，挨着这层皮毛，怀中的吴子观几乎感受不到父亲皮肉之下藏着的是多么冰冷的一颗心。
他以为自己只要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了母亲，就是另一番天地。
其实不过只是从一个炼狱换到了另一个炼狱去了而已。
吴老爷有着十多个孩子，他们都有母亲撑腰，常年在爱与阳光下长大，身强体壮，或多或少都有些本领。
而自己不过是阴沟里长大的一只臭虫，磕磕巴巴连说句完整的话都无比困难。
因此吴老爷没多久便厌弃了他。
这些兄弟姐妹们常常借着由头欺负自己，自己最初会本能的反抗。最后却被他们倒打一耙，又有他们的母亲在旁添油加醋，这便更加让吴老爷子对他生厌。
吴子观便在那时学会了看人脸色，也不反抗了，任由他们拳脚相向。
后院里做主的夫人姨娘们更是不会管这些事，甚至巴不得他早些死了，这样也少一人再多分走一笔家产了。
吴子观被他们打的浑身是伤，伺候他的贺嬷嬷看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于心不忍，可府里的人就没将吴子观当个人看，连药也不肯施舍。
贺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便趁着空闲时偷偷跑出府自己掏钱给他买药。
看着贺嬷嬷泪眼婆娑地为自己上药，吴子观却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她有几分惺惺作态。
吴家怎么可能会有人真心将自己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恐怕在这些下人的眼中，自己连拴在墙角的那只可怜兮兮的断尾狗都比不上。
不过贺嬷嬷也确实是个心善之人，哪怕吴子观对她再冷淡，她也依旧老实本分地伺候。即便跟着吴子观后吃不饱穿不暖，她也会想尽办法先顾着吴子观。
纵使吴子观再铁石心肠，也不过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贺嬷嬷的尽心尽力他看在眼里，于是正当他准备敞开心扉时，贺老爷出事了。
贺老爷是吴老爷子身边的下人，偷盗府内财物被人发现。后来那些失窃的财物竟都出现在了吴子观的住处。
贺老爷和贺嬷嬷曾是同乡，互相照应，因此那些东西出现在吴子观那儿并不奇怪。
因此吴老爷子并未详查此事，将贺老爷狠打了一顿丢出府去，贺嬷嬷也被调到别院里做苦役去了。
吴子观又成了孤身一人，日日承受的欺凌与侮辱也更甚。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轻则被他们嘲讽几句，重则被他们打着出气。
疼，浑身骨头都疼，每一寸肌肤都火辣辣地疼。
吴子观缩在摇晃不稳的烂架子床上，破败的窗户上有些大大小小的洞，如霓一般的月光就从这么落了进来，落在地上，落在他的脸上。
他恨沈氏，恨吴老爷子，恨吴家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在吴家的每一天，他都在用自己余下的生命起誓，诅咒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冷月凛凛，听不见他的祈求。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他依旧是那个任打任骂任人耻笑的吴子观。
那一年，王摇衣被买进了吴家，成了奉血童女。
也是在那一年，吴子观意外得知了吴家私底下干的那些事。
表面打着借寿之术的幌子，实则暗中进行掠卖女子的交易。
毕竟吴家势大，如若是行借寿一事，这种迷信传言被官府知道了也就敲打一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可这掠卖女子就不一样了，那是明明白白地违背了律法，脑袋是要落地的！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吴子观就这样日日等着，盼着吴家遭难，哪怕自己也跟他们一起被杀，那他也痛快！
他的性子越发阴鸷偏执，甚至走上了自毁的道路，刀子划在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只能靠痛觉感知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
当年王摇衣意外撞见了这一幕，吓得她几天没能吃下饭。本以为是自己是在这吴家见鬼了，原来这人竟是吴老爷子的孩子。
看着十分可怜。
当然她也很可怜，没有朋友，也不能经常见到姐姐。
于是王摇衣便主动给吴子观送糕点吃食，空闲时还会坐在门外同院里的他说说话。
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事实上吴子观也确实没有听，他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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