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枝叶间一阵窸窸窣窣后,绕出个蓝衫公子,此人正为张岱青,抵府后才听邵大人将汴京这月的暴风骤雨娓娓道来,便耐不住性子,把严芝送至刘旺早先洒扫好的厢房安顿下来,便匆匆往院东来寻陆鸿。
陆鸿背上正负着身形单薄的柳淮汀,沉闷的步履踏碎了开封府后园中的石径,径直奔向东厨旁自己的那间偏僻值房。
许是先前捆绑的烂布条松了,肩背驮着的柳淮汀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坠,那人低垂在陆鸿脖颈一侧的头颅也歪歪斜斜,陆鸿腰胯上挺,如烈马般将那人的身子往上抖了几寸,急匆匆松开扯着他两只腕子的双手,换作握剑扣在柳淮汀的膝上,免得那人受了颠簸滑下。
今日一闻张岱青关切地唤她的名字,陆鸿步履一顿,未及转头,丢下一句,“容我片刻!”后更是奔走如风,往自个儿的值房刮去。
抽出紧紧箍住柳淮汀的右手,她腰身微微前倾,右臂就势一抬,原先钻过双手的钢刀便生了动静,如狼似虎般探出去叩那剥了漆的木门。
“咣铛”一声,金木相鸣,陆鸿稳住手中的刀柄,将胳臂的肌肉绷紧如铁石般。户枢[1]呻吟一番,而后便是门扉洞开。
跌跌撞撞磕至卧榻边沿,陆鸿回过神来,发觉双腿早已酸软,却不敢大意,缓缓俯下身来,落下颤颤巍巍的双手将人卸至榻上,又扯开叠成一团的薄衾盖住那人,免得着风受凉。
榻上那人烧得通红,似炉中炭火般,更说些胡话。陆鸿不敢耽误,将钢刀往旁侧的案上一搁便冲出门为他寻药去。
“陆兄且住!容张某同往!陆大人可是去抓药的?”张岱青本倚树玩弄着端午时节腕子上缠绕的百索,余光见陆鸿风尘仆仆地掠过,自是跟随上她的脚步,“邵大人招呼张某述明台狱一事时,严姑娘也在旁侧,她料到柳兄恐会遭人毒手,特地授了药方,教在下去速办药饵。”
“好!有劳张兄了!”陆鸿面露感激,转身作揖。
二人一齐奔走去州桥丸散铺的途中,张岱青倒是尽职尽责,喋喋不休将从邵从温得知的案情全盘托出,陆鸿向来有过耳不忘之能,只一一记在心上。
丸散铺的掌柜教二人取了两罐神仙太乙膏,又抓了几剂刘寄奴鲜草,想着捣烂后敷于柳淮汀身遭的鞭痕上,方能止血化瘀,还按严芝所述药方取了当归、黄连,好去清热通滞。
“邵大人教你我二人共勘此案,还柳大人个清白!”迈进朱门,张岱青知趣地伸出掌心向陆鸿讨要揣在怀中的药包,“陆兄但放宽心往检尸所去穷究案情便是!照拂柳兄一事尽托付于张某,我定尽心竭力,遵照严姑娘的医嘱,不敢有所闪失!”
张岱青迫不及待自请照拂柳淮汀乃是事出有因:一是为陆鸿考量。知晓陆鸿是为女儿身后,念着那人要褪下柳淮汀血迹斑斑的赭衣怕是不便,不如他去为柳大人上药更为妥帖。二是他存了查案的私心。府尹邵大人嘱托他与陆鸿携手定要勘破此案。可他速来对验尸之事知之甚少,府里的仵作杨先生他也偶有打过几次照面,知那人是个寡言少语、仙风道骨的主儿,张岱青才来府里没几日便去了登州探查金佛案,心想那老头儿怕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便念着不如打着照拂柳淮汀的名堂,将尸体检验之类的活儿推给陆鸿。
陆鸿迟疑了下,望向那人浅色含笑的琉璃眸子,似是恐那北方男子毛手毛脚,又思量到在登州查案之时张岱青趁机换得的赤甘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了。
于是她抿起嘴角爽朗地笑笑,道:“难得张兄如此周全,在下慷然应允便是了!张兄可莫要忘了,待柳大人醒来,案发前后详情一应细细问过才是。”
“那是自然。”
陆鸿向来心思细腻,难得此次张岱青主动请缨,当下便察觉到此人是不愿与杨仵作会商案情才自请照拂柳淮汀的。
张岱青虽是打着顾忌自己巾帼身的名义,可无甚坏心,反倒给了她追根究底、为柳淮汀翻案查冤的契机。
罢了!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论迹不论心!
顾着同僚之情,陆鸿未挑破实情,而是依他所言。
“张捕头,陆捕头~”两声轻唤,温和得教人如沐春风,此为严芝起身出了屋,“柳大人情势如何,可有用得着民女的地方?”
白袍少年偕去额边的汗珠,长长吁了口气,“啪”的一声将把怀中裹药的油纸拍到青袍男子掌中。
“张兄,走了!”陆鸿吐吐舌头,挤眉弄眼一番就跑开了。
“杨先生,我来向您讨碗茶喝~”
开封府的检尸所藏在柏松之间,是间青砖黄土垒成的石室,半藏于地下。
如此选址筑造的本意是教检验案牍避光蠹[1]以存数年,凶具赃证、尸体残骸置于此等僻静之所,能避尘嚣喧闹,免闲杂人等烦扰,倒教仵能屏息凝神行检验查勘之责。
陆鸿跳下坑坑洼洼的石阶,推开虚掩的半扇门,乍眼望去,三两验尸台,十余列木橱,贴着内里的石壁上还搁了几行瓶瓶罐罐,可谓“乱中有序”。她定睛一看,所寻之人着顶玄色幞头正伏案提笔,套了件玄色短褐,一股寒意夹杂在甜腥的皂荚气中扑面而来,惹得她不禁向里缩缩脖颈,裹紧了单薄的素袍,连打几个喷嚏。
青石垒制的验尸台上,一张粗麻布勘堪罩住那人身形,下颌、胸肋、足趾依次凸起,麻布的几处色泽更深,似是沾了什么液体的模样。惹得陆鸿打颤的寒意正来自台侧,那里置了尊栓了两圈把手绘了吉祥纹的黄铜冰鉴,上头孔眼正往外氤氲着白气。想来是酷暑烈烈,为延缓尸腐,邵府尹便将官窖藏冰分了些送至检尸所。
“石架上起第二层,那只青瓷壶中盛了紫苏饮,陆捕头自取便是。”
仵作杨慎捋下半指长的山羊胡,右手一顿,转眼便将狼毫没进案几上的砚台中。
陆鸿欲去取紫苏饮时啜饮,见杨仵作端坐之处所留余量甚窄,于是便从验尸台绕至检尸房里屋,未曾想到一股酸冽之气逼得她连退几步。尸台上久久不散的除了陈醋的气味还有些尸臭的腐烂味,直剜人的喉眼不算,还教人倒胃,陆鸿忍不住抬起手臂以宽袖遮住口鼻。
余光瞥见陆鸿后退几步,知她定教染了陈醋的尸首熏到了,杨慎怀了歉意,不善言辞的他竟不知如何表达,只好收肘垂袖挺身,示意那人坐在案几边的藤椅上:“陆捕头,你来稍候片刻,我往里屋去。”
“陆某谢过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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