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的清晨,总带着湿漉漉的甜意,水汽氤氲在空气中。临水小院的天井里,苏晚正就着熹微的晨光,细细翻阅着锦心坊这个月的采买账目。
她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未施粉黛,头发依旧用那根素银簪松松挽着。一个月的光景,足以让“苏晚”这个身份在这座江南水城扎根。白日里,她是锦心坊那位能干的苏管事,夜晚回到这小院,她便是那个背负着过往的黎昭月。
“娘子,胡爷那边递了信儿来。”竹儿脚步轻快进来,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忧虑,“说是一切准备就绪,第一批粮食今晚就能装船,只是……”
“只是什么?”
竹儿凑近了些:“只是漕帮那边,负责这段水路的刘三爷,突然说要加收三成的过路费,说是近来水路不太平,兄弟们辛苦。胡爷与他交涉,他却咬死不松口,话里话外还透着些别的意味,像是……有人打了招呼,刻意刁难。”
苏晚放下账本。胡天彪行事已足够隐秘,以行商的名义采购粮食,但如此大批量的粮草调动,终究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这淮州地界,水远比想象中要深。
“三成……”她轻声重复,“胃口倒是不小。”
这加收的费用,绝非小事。北境军粮吃紧,胡天彪带来的银钱本就捉襟见肘,每一文都需用在刀刃上。这三成的额外支出,足以压垮这本就艰难的运粮计划。
“胡爷的意思是,若实在不行,是否考虑换一条路,或者……暂缓几日?”竹儿传达着胡天彪的犹豫。强龙不压地头蛇,漕帮在整个江南都掌管着水运命脉,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
苏晚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几枝翠绿的芭蕉叶舒展开来,沾着晶莹的露水。她看着那滴水珠最终不堪重负,从叶尖滑落。
暂缓,北境的将士等不起。陆路耗费更大,且更易被沿途关卡盘查,风险更高。
“告诉胡爷,按原计划准备装船。”苏晚转过身,“漕帮刘三爷那边,我去会一会。”
“娘子!”竹儿惊呼,“那刘三爷是出了名的难缠,而且…您亲自去,万一被认出……”
“无妨。我现在是锦心坊的管事苏晚,与胡商有生意往来,前去商议货物水运事宜,合情合理。至于认出……”她轻轻抚了抚鬓角,那里空无一物,早已不是昔日侯府夫人珠翠环绕的模样,“淮州无人认识黎昭月,而苏晚,只是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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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苏晚带着竹儿,出现在了漕帮设在码头附近的堂口。
这是一处临河的大院,门口守着两个精悍的汉子。院内人声嘈杂,力夫,船工和客商穿梭不息,空气里混杂着河水腥气与烟草味。
通报了锦心坊苏管事的身份和来意后,两人被引到了偏厅等候。
厅内布置得颇为粗犷,红木桌椅,墙上挂着渔网和船桨作为装饰。主位空着,那位刘三爷架子不小。
帘子被掀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上下,穿着绸衫,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玉扳指,眼神倨傲,正是掌管淮州城西水路的刘三爷。
“哟,这位就是锦心坊的苏管事?”刘三爷大剌剌在主位坐下,目光在苏晚身上扫了一圈,语带轻蔑,“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标致的小娘子,周坊主倒是会用人,谈生意都养眼得很。”
他话语里的轻浮让竹儿眉头一拧,下意识上前护住苏晚。苏晚却面色不变,姿态从容:“刘三爷谬赞。妇人苏晚,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了敝坊一批要紧的货物,想与三爷商议一下水运之事。”
“货物?”刘三爷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呷了一口,“苏管事说的,是那位胡商采购的那批……粮食吧?”
苏晚心中了然,面上却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为难:“三爷消息灵通,正是。这批粮食是敝坊与胡商合作的一笔大生意,要得急,关乎敝坊信誉。听闻三爷这边近来水路不太平,要加收三成费用,这……实在是让我有些为难。敝坊小本经营,这三成并非小数目,不知三爷可否通融一二?”
刘三爷放下茶杯,嘿嘿一笑,身子往前倾了倾,“苏管事,不是刘某不通融。实在是近来上面查得严,兄弟们跑船风险大啊。再说了……这淮州地界上,有些生意能做,有些生意,碰了可是会烫手的。胡商这批粮食,来路去向,可都清楚?”
苏晚心头一凛。刘三爷这话,已是近乎赤裸的威胁。他不仅知道是粮食,甚至可能隐约猜到了这批粮食的真正去向。
她面上仍然镇定:“三爷说笑了,胡商是正经商人,粮食来路清白,不过是运往北边行销。若是费用实在无法减免,不知三爷可否在运送上多加上心,确保货物能平安准时抵达?这额外的辛苦费,敝坊还是愿意支付的,只是三成……实在力有未逮。”
刘三爷眯眼打量她,似乎在权衡。眼前这女子,看似温婉柔弱,言语间却滴水不漏,而且在这种场合下竟能不卑不亢,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就在这时,一个漕帮弟子匆匆进来,在刘三爷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脸色微变,看向苏晚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忌惮。他挥手让弟子退下,再开口时,语气竟缓和了不少:
“苏管事既然开口了,刘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样吧,三成确实多了点,那就……加收一成五。另外,我会派两条最好的船,经验最老道的船工负责押运,确保万无一失。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让步,让苏晚和竹儿都是一怔。苏晚心中疑窦丛生,但眼下局面有利,她自然不会放过:“多谢三爷体谅。一成五,敝坊可以接受。那一切就拜托三爷了,这是定金。”她示意竹儿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银票。
刘三爷接过银票,看也没看就塞进怀里,哈哈一笑:“好说好说,苏管事是个爽快人!以后贵坊再有货物要走水路,尽管来找刘某!”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走出漕帮堂口,傍晚的河风吹拂在脸上,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苏晚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心头反而笼罩上一层更深的迷雾。
“娘子,刘三爷怎么突然就改口了?”竹儿满心疑惑,“而且,他后来看您的眼神…怪怪的。”
苏晚停下脚步,夜色中的淮州码头,灯火零星,与白日喧嚣判若两地。她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看着粮食被力夫扛上船,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
“竹儿,”她低声吩咐,“你去打听一下,刚才在堂口,那个进来对刘三爷耳语的弟子,是什么人,或者……他之前见了谁。”
“是。”竹儿领命后便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苏晚则转身,走向与胡天彪约定碰头的货栈。货栈后院,胡天彪正焦灼地踱步,见到她,立刻迎上来:“苏娘子,如何?刘三爷那边……”
“答应了,只加收一成五,并承诺派好船好手护送。”苏晚言简意赅。
胡天彪一愣,黝黑的脸上满是错愕:“一成五?这……这怎么可能?那刘扒皮向来吃人不吐骨头!”他狐疑地看着,“苏娘子,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们别的条件?”
苏晚摇头,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幽深:“没有。我也觉得蹊跷。他似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
两人正说话间,竹儿匆匆回来,气息微喘。
“娘子,打听到了!”她语气急促,“那个弟子是去通报,说……赵二爷派人传了话过来。”
“赵二爷?”胡天彪眉头紧锁,“漕帮帮主的二儿子,赵衾?他怎么会插手这段水路的事?刘三爷不是大爷赵铭的人吗?”
漕帮内部派系林立,帮主年迈,大儿子赵铭与二儿子赵衾为争夺下一任帮主之位,明争暗斗已是公开的秘密。刘三爷是赵铭的得力干将,而赵衾则主要负责帮务之外的一些特殊生意,与各方势力牵扯更深,为人也更显阴鸷难测。
苏晚心中念头飞转。赵衾……她与此人素无交集,他为何会突然出面?
“赵衾的人具体说了什么?”苏晚追问。
竹儿摇头:“那弟子口风很紧,只说是赵二爷的意思,让刘三爷行个方便,具体内容不肯透露。但刘三爷听完后,脸色变了几变,就对娘子您改了口。”
“行个方便?”苏晚唇边泛起一丝冷诮。
苏晚她绝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来自赵衾这种人物。这份“方便”,背后必然标好了价格,只是此刻隐而不发。
“看来,我们是被卷进漕帮的浑水里了。”胡天彪脸色凝重,“赵衾此人,名声不佳,与官府和一些来路不明的江湖势力都有牵扯,他插手,未必是好事。”
苏晚沉默片刻,抬眸看向那即将启航的粮船:“是浑水也得蹚。粮草必须送出去。至于赵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小心应对便是。”
她顿了顿,对胡天彪道:“胡大哥,船一旦离港,你立刻按照第二套方案,将后续筹集的粮食分散储存,地点只有你我知晓。对外,我们这批货已经全部运走。”
胡天彪重重点头:“明白!苏娘子放心!”
安排妥当,苏晚带着竹儿离开货栈,返回临水小院。
夜色更深,河风带着凉意。走在寂静的巷弄里,竹儿忍不住低声问:“小姐……您说,会不会是京城的人,发现我们了,然后暗中帮咱们?”
苏晚脚步微顿,随即摇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不会,京城的手,伸不得这么快。”
“那会是谁呢?”竹儿喃喃。
苏晚没有回答。她也在想这个问题。
回到小院,苏晚坐在灯下,铺开纸笔,开始梳理近日发生的一切。从顺利进入锦心坊,到筹措粮草,再到今夜漕帮的变故……看似顺利的背后,总感觉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们。
她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不能永远被动地依靠未知的援助或运气。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靖安侯府书房内,李既白刚刚收到来自江南的密报。信上说,淮州一带近月确有一批数量不小的粮食被匿名商人收购,试图通过漕运北上,但在码头似乎遇到了一些阻碍,具体细节尚在探查。并未提及任何与“黎昭月”或“苏晚”相关的蛛丝马迹。
李既白放下密报,走到窗边,望着南方沉沉的夜空。昭昭,你真的在淮州吗?你是否安好?
他心中焦急如火燎,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他不能贸然行动,不能打草惊蛇。他必须像最耐心的猎人,布好所有的局,才能确保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她最坚实的庇护。
“再等等,昭昭……”他低声自语,“等我扫清这些障碍,等我……找到你。”
——
次日一早,苏晚将锦心坊的日常事务处理妥当后,便以巡查绣娘们所需的丝线原料为由,带着竹儿来到了淮州城西最大的集市。
这里毗邻码头,三教九流汇聚。叫卖声此起彼伏,与船工的号子声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嘈杂的市井画卷。
苏晚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打扮,走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她的目光却并未流连于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敏锐地扫视着街边的铺面,特别是那些与漕运相关的货栈。
“娘子,我们这是要找什么?”竹儿紧跟着她,低声问道。
“找一条线。”苏晚声音平静,目光落在一家挂着“陈记货栈”招牌的铺面上,那里进出的人明显带着江湖气,衣着也与普通商贩不同,“打通四面八方的线。”
在集市转了一圈,苏晚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茶寮,选了个靠窗又能观察门口的位置坐下。她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绿茶,几样茶点,看似悠闲,却捕捉着茶寮内零星的交谈。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刘三爷在醉春风和人争风吃醋,差点动起手来……”
“啧,还不是为了那个新来的清倌人?三爷最近火气大,听说上面压得紧。”
“压什么?还不是两位爷……”
“嘘!慎言!不要命了?”
零星碎语,夹杂着对漕帮的内部争斗,虽不完整,却印证了胡天彪所言非虚。赵铭与赵衾的矛盾,已然影响到下层。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苏晚正欲起身离开,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穿着短打,腰间挂着漕帮腰牌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面色有些阴郁,眼神扫过茶寮,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
茶寮老板显然认识他们,立刻堆着笑迎上去:“王头目,您来了,快里面请,雅间给您留着呢。”
那被称作王头目的高瘦汉子“嗯”了声,目光在扫过苏晚这一桌时却微微停了一下。苏晚垂下眼睑,端起茶杯,假意品茶,心中却是一动。
那王头目并未过多停留,带着人径直进了里面的雅间。
“竹儿,结账。”苏晚放下茶杯,轻声吩咐。
离开后,二人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苏晚心中那份异样感更重。那个王头目的眼神,不像是随机的好奇,倒像是……认出了她?或者说,认出了“苏晚”这个身份。
“娘子,刚才那些人……”竹儿也察觉到了不对,有些紧张地回头望了望。
“没事。”苏晚按下心中的波澜,“我们去陈记货栈看看。”
陈记货栈门面不小,里面堆放着各式货物,几个伙计模样的青年在忙碌,看似普通,但苏晚注意到,他们搬运货物的动作极为利落,下盘稳健,显然都身负武功。
苏晚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对面的一个卖竹编的小摊前驻足,挑选器物,目光透过货栈敞开的门,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没过多久,那个茶寮里见过的王头目,竟从货栈里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两人在门口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王头目才带着人离开。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这陈记货栈,果然与漕帮关系密切,而且极可能偏向赵衾这一系。这个王头目接连出现在她附近,绝非巧合。
“这位娘子,可是看上了什么?”竹编摊主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婆婆,见苏晚看了许久,便热情地问道。
苏晚收回目光,随手拿起一个编织精巧的小提篮,笑道:“阿婆的手艺真好。这篮子很别致。”她状似无意地闲聊,“阿婆在此摆摊许久了吧?对面那家货栈生意真好,人来人往的。”
老婆婆一边整理着摊上的物件,一边随口答道:“是啊,陈记嘛,漕帮的产业,生意能不好吗?这码头一带,多少生意都得经过他们手。”
“漕帮的产业?”苏晚故作惊讶,“我听闻漕帮有位刘三爷,很是了得,这陈记也是他管着吗?”
老婆婆摆了摆手,“刘三爷管着船和路,这货栈啊,是赵二爷的产业。不一样的。”
赵二爷,赵衾。
苏晚心中豁然开朗。这陈记货栈,竟是赵衾的直属产业。那个王头目,多半是赵衾手下的人。
苏晚买了那个小提篮,向老婆婆道了谢,带着竹儿离开了集市。
回锦心坊的路上,苏晚心绪不宁。
“竹儿,你去办两件事。”
“娘子请吩咐。”
“第一,想办法查清楚那个王头目的底细,在漕帮是什么地位,主要听命于谁。第二,留意一下,赵衾名下,除了陈记货栈,还有哪些明面上的产业。”
“小姐,您是要……”竹儿有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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