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离州牧府不过一炷香的路程。三人策马赶到时,晨雾都还没散尽。
李乐同翻身下马,她几乎是用撞的力道叩响了州牧府那对沉重的铜环。
谢湜予的目光掠过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眼尾,对满脸不耐烦的守卫递出自己的腰牌。
那守卫看清令牌上的纹样,脸色骤变,膝头一软就要跪拜,却被谢湜予用剑鞘抵住:“速请州牧。”
看他片刻不愿耽搁,守卫忙不迭往府里跑。
不过片刻,施州州牧马世忠便披着外袍、趿着鞋匆匆赶来,脸上已经堆满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恭敬:“小侯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他的视线在掠过李乐同时未有丝毫停滞,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度。
谢湜予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温声说着场面话:“这个时候打扰州牧,某着实有愧,请州牧见谅。
“这位曲愿道长,和她兄长曲恕对我有救命之恩,听说他兄长昨日与人有些争执,”谢湜予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特来请州牧行个方便,容我偿还这份人情。”
马世忠闻言,带着长者为人父母官的无奈,蹙眉叹气:“曲愿的这个兄长啊,把两个人打得下不了床……”
谢湜予一噎,目光不自觉落在李乐同身上。
李乐同只当感觉不到。
便听马世忠继续道:“按律本该是四十笞刑,念其事出有因,我已将其笞刑减半,收监三月。”
陆时也似笑非笑地睨着李乐同:“看来还得叨扰马州牧几日,收留令兄养伤才是。道长以为呢?”
李乐同从来不在没意义的话语上争锋,她抬眼望向谢湜予时,眼圈红得厉害,声音却竭力维持平稳:“侯爷,肉刑酷烈,恐伤根本。”
谢湜予凝视着她强作镇定的眼眸,那眼底深处翻涌的焦灼与算计几乎呼之欲出。
可最终,他也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而向马世忠施压:“无论如何,先将人提出来。”
马世忠立即应下,姿态配合得让谢湜予有些难堪:“侯爷开口,下官自当尽力。”
几人被引着入了州牧府,长相娇美、打扮精致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手捧热汤、点心、擦洗的热水、帕子,眉眼顺服地侍立在侧。
李乐同拣了最末位的蒲团跪坐,看谢湜予执起茶盏,与马世忠谈论着施州民情。
这位年轻的忠勇侯说话时眼尾总是含着三分笑意。
“去岁施州新辟茶山千亩,漕运亦比往年通畅许多。”谢湜予轻抚盏沿,声线温和,“能将施州治理得这般繁荣,州牧当真令人钦佩。”
这些官场逢迎的言语,从谢湜予口中说出竟显得格外真挚。他知道这些地方官的势力,更不是空有一腔热血、能被随意牵着鼻子走的蠢材。
李乐同原该庆幸此人并非莽夫,此刻却无端希望他当真只是个易摆布的庸才。
——毕竟太过聪明的人,从不会甘当他人手中的棋子。
马世忠和谢湜予的对话不知何时绕到了茶上,她看见谢湜予忽然抬眼望来:“曲愿,你精于茶艺,也来尝尝。”
这一声唤得随意,李乐同接过侍女新沏的茶汤时,他并未多看她,仍与马世忠说着建州紫笋茶的焙制之法,一派从容姿态。
倒是陆时也忽然轻笑,戏谑在话里若隐若现:“道长当真博闻强识。”
李乐同被陆时也的提防缠得心烦,只顾着和谢湜予套近乎:“看这汤色,可是取谷雨前单芽所制?”
挑衅的话被李乐同当耳旁风,陆时也觉得不尽兴,憋着一口气又去和州牧府的侍女说笑逗趣。
终于有人来报:“州牧,曲恕到了。”
李乐同猛然松了口气,快速站起身回头。
李其远有些费劲地走进屋中,因背上有伤,不可避免地微微佝偻着脊背。
先朝李乐同露出个安抚的笑,李其远才向众人行礼。
他认得出谢湜予也就算了,没想到,也能叫得出陆时也的名号:“惊动了陆郎君,小道实在心中有愧。”
陆时也漫不经心的神情收敛,坐正了身子看向李其远。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位台下看客,竟然也在这对兄妹的算计之中。
谢湜予倏然起身,所有人便都跟着站了起来。
他认真看着少时玩伴伤痕累累的模样:“还好吗?”
“扛过去了,”李其远半边身子靠着李乐同,苍白的唇勾出弧度,“多亏有我阿妹。”
“既然出狱了……”谢湜予想快速地结束这一场没有尽头的互相恭维。
“侯爷!”李乐同打断了他。
她上前,敛衽,深深下拜,姿态谦卑,脊梁却挺得笔直。
谢湜予身形微滞,几乎要依循本能侧身避让,却硬生生忍住,重新坐回了主位。
他沉默地看着李乐同,从重逢那刻起,他便成了她的利用对象,被诱导,被推动,以一个侯爵的身份,踏进施州的深潭。
陆时也神情里的玩味早散尽了,目光凝结,落在李乐同与李其远身上。
李乐同跪着,箭在弦上,唯有一搏。
她望进谢湜予的眸子,知道自己的心思在谢湜予根本藏不住。
可那又如何。
他们无声地对视,谢湜予等着她将算计挑明。
“请州牧,彻查董家!”她的眼神坚定而执拗,像是为她记挂的千千万万施州百姓而跪、为她多年来信奉的正道公义而跪,却独独不愿跪服于州牧的权势。
眸中的锐色,直刺向马世忠。
“曲愿!”马世忠猛然喝止她,“你兄妹二人要惹是生非到什么时候?!”
“侯爷,”他转而和谢湜予说话,语气转为无奈熟稔,“侯爷明鉴,地方豪绅何处没有?佃租纳粮更是自古皆然的规矩。您难得离京逍遥,何苦为这些微末琐事劳心?”
他在提醒谢湜予,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多管闲事。
“二两银子。”李乐同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压下了马世忠的劝导。
她看着谢湜予,眸中是毫不掩饰的锐意:
“方才州牧用以待客的玉露茶,正是此价。可我兄妹二人,却将这二两雪花银,拆了又拆,分给了近五十户施州贫家!
她语速加快,字字清晰:
“用这点钱,他们能买五斗最劣等的粟米。便是那种吞咽时都刮擦着喉咙的粗砺之物,也需精打细算,方能熬过漫漫寒冬!”
“放眼全施州,因活命粮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又何止这区区五十户?!董家利用百姓不识字,诓骗他们签下重利借契,待来年无力偿还,便纵恶仆夺其田产,逼人典儿卖女,家破人亡——”
李乐同站起身,反问马世忠:“州牧大人,这般人间惨剧,在您治下,难道也如佃租纳粮一般,是‘常见’之事吗?!”
她目光如炬,毫不退缩地迎向马世忠阴沉的视线:“若这便是施州呈现给侯爷的‘一派荣华’,那这荣华之下,垫着多少百姓的白骨?!”
谢湜予凝视着她。她有一张足以令人心生怜爱、进而谋求庇护的容颜,可她偏偏选择了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条路。
她不像在规则内游刃有余的贵女,她是一柄骤然出鞘的剑,寒光凛冽,带着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劈开黑暗的锐气。
李乐同也不避让地看向他,和谢湜予想的不同,她的目光深处,竟是一片澄澈的温和、一种明知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却依然无所畏惧的坦然。
谢湜予便知道自己生活的死水中,落进了一只彩蝶。
马世忠的冷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强压怒火,维持着体面:“若有冤情,本官自会核查!绝不姑息!”
话锋一转,再次钉向谢湜予:“小侯爷,您说是吗?这些地方事务,实在不值当扰您清听。”
谢湜予静静看着马世忠。
李乐同也安静地凝视着谢湜予。
“算不上烦心。”
终于,谢湜予开口了。
他侧过身,面向马世忠,唇边依旧是那抹温润如玉的笑意,眼底却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清明。
“巧遇便是机缘。马使君若能借此雷霆手段,肃清此等盘踞地方、鱼肉乡里的毒瘤,岂非大功一件?届时谢某回京,定当向圣人详细禀明——施州在马使君治下,不仅民生繁荣,更能铲除积弊,还民清平。”
李乐同直到此刻,才将那口一直提着的气,长长地、缓缓地吁了出来。
她感到兄长倚靠着她的手臂微微放松。
日头已渐起,随着谢湜予的话,在这屋内撬开了一丝微光。
李其远伏在客舍榻上,背脊上二十道笞痕紫胀隆起,皮肉翻卷处渗着血水。
李乐同绞了冷帕子为他擦拭额间冷汗,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心头一紧。
外间是马世忠朗朗的笑语:“快请谢侯爷入席!把新排的《春莺啭》奏起来!”
正堂内,十二名舞姬踏着拍子翩跹起舞。
陆时也斜倚锦榻,凤眼微挑,漫不经心地掠过身旁奉酒的美人。
那女子被他眼风扫过,便含羞带怯地轻垂了眼眸,漂亮的指尖染着粉黛色,盈盈给他满了酒,恍若无声的邀约。
“施州胭脂色,当真是名不虚传。”陆时也轻飘飘地笑着,“比朱门里解语花,还要胜三分灵秀。”
谢湜予身边的美人因这一句夸赞也受到鼓舞,伸手为他按着头,轻声细语在他耳边问:“侯爷辛劳一日,怕是累了吧?”
谢湜予目光氤氲着几分朦胧,似是已有醉意,却不着痕迹地避开。
女帝临朝十载,执掌权柄已近二十年。立场纷乱之中,局势并不明朗。强权压制的平静水面下,多少结党营私的勾结不一而足。
他空有侯爵之位,不参政、亦不谈论政务,凭着才学偶得贵人赞许,不过是权力棋局中一个精致的摆设。
想起李乐同那双看似恳切却暗藏锋芒的眉眼,谢湜予唇边泛起苦意,他这枚李家兄妹眼中镶金嵌玉的棋子,恐怕并没多少作用。
“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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