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轩那边没过两天就有了回音,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木正蹲在给那几盆绿萝浇水。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才接起来。
孟令轩的声音在那头带着点嘈杂的背景音,但语气是爽快的,说厂子里正好缺个仓管,活儿不重,就是记记账、对对货,地方也干净,问他愿不愿意,随时都能来。
苏木觉得可以。
他把这事在晚饭桌上提了。简单的三菜一汤,清炒芥蓝的梗在齿间发出脆响,话说完,饭桌上安静了几秒。
苏母先搁下了碗,她看着苏木:“在家多休息一阵不好么?你现在身体……跟旁人不一样,万一在厂里磕了碰了,可怎么好?”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苏木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被宽松的家居服遮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苏木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几下,咽下去:再这么呆下去,我骨头缝里都快长蘑菇了。”
“轩子说了,那活儿轻松,就是坐着点点数。你和爸白天都各有各的忙,就我一个闲人,整天对着院子发呆。”
“活儿轻松,也总有要动弹的时候,总之你自己心里有数,别逞强,别累着了。”苏父说,“过几天,带你去见个人。”
“谁?” 苏木问。
“李医生。” 苏父吐出这个名字,语调没什么起伏,“就是当年……给我接生的那位,虽然可以退休了,但现在还给人看看诊。”
凤凰村地盘其实挺大的,沿着缓坡高低错落地散开,新旧不一的房子被田垄、池塘和纵横的小路切割成一片片。
村里姓苏的人家少,零零星星的几户,这里真正扎根蔓延的大姓是孟,祠堂修得最气派,年头最久,红白喜事摆起流水席来,能从村头热闹到村尾。
苏木家是独栋的两层小楼,带着个小小的院子。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窗棂的格子影。
苏母收拾完碗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对窝在沙发里刷手机的苏木说:“下午要是没事,去你小姨家一趟,把我订的那板豆腐拿回来,晚上煎着吃。”
“骑你爸那辆小电驴去,慢点。”
小姨家住在村子的另一头,靠近那片老荷塘。
苏木骑着那辆有些年头的蓝色电动车,慢悠悠地驶过晒得发白的村道。轮胎压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路两边是收割后留着整齐稻茬的田。
风迎面吹来,带着泥土曝晒后的干爽气味和远处焚烧秸秆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吹得他额前的头发簌簌地动,衬衫也鼓起来。
小姨正在自家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床单,花花绿绿的一片,在风里猎猎地响。
一抬头看见苏木在门口支好车走进来,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就快步迎上来:“哎哟,小木头!你怎么回来了?”
她上下打量着苏木:“不是在B市待得好好的吗?听你妈说那工作多体面,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
苏木抬手摸了摸后颈:“没什么,就是……回来散散心,歇段时间,城里待久了,闷得慌。”
“我妈让我来拿豆腐,说您新做的。”
“对对,豆腐,差点忘了。” 小姨话题一转,就忘了前面在说什么,连连点头,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念叨,“早上刚点的卤,这会儿正嫩呢,你等着,我给你装好。”
她手脚利索地拿出一个不锈钢盆,垫上干净的屉布,捞起那板雪白方正的豆腐,小心翼翼放进去,又舀上些清水浸着。
苏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要去帮她,小姨让他去摘点菜回去。
苏木外婆那个年代生养了不少孩子,活下来的,最终留在近处的,也就他妈和小姨两个人。嫁得都不远,隔三差五能走动,互相有个照应。
豆腐用塑料袋仔细系好,挂在电动车前面的小钩子上。
苏木告别了小姨,往回骑。
傍晚的风带了点凉意,吹在背上很舒服。村舍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空气里渐渐飘起饭菜的香气。
第二天一早,苏木按孟令轩给的地址,去了镇上的工业园区。
厂子大门挺新,电动伸缩门关着,只留了侧边一道小门。
旁边的门卫室里,一个大叔正对着架在窗台上的手机,手指还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
苏木走近了,才听清他嘴里嚷着:“谢谢温暖一生老铁送的火箭!谢谢了啊!家人们点点关注,咱们接着聊昨天那个……”
苏木等了一会儿,见大叔没注意到他,只好屈起手指,在开着的窗户玻璃上轻轻敲了敲。
大叔这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见苏木,他愣了愣,随即咧嘴笑了,对着手机说了句“家人们稍等啊,来人了”,就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摄像头歪到了一边。
“大叔,您这也太时髦了,上班还搞直播呢?” 苏木忍不住笑了笑。
门卫大叔嘿嘿笑了两声,看了好几秒,他才试探着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是……苏德忠的儿子吧?”
苏木点点头:“是啊,您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 大叔一拍大腿,声音洪亮起来,“我跟你爸是小学同学,一个班。”
他又凑近了些:“我刚瞅着就像,这眉眼,这下巴,跟你爸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嘛,细看这鼻梁,这皮肤白净劲儿,又随你妈了。你妈当年可是咱们这附近有名的俊姑娘。嘿,你这长相,是会挑着长,专拣好的随!”
门卫大叔:“你是来找人的?找哪个?”
“找孟厂长。”苏木回答。
“孟厂长啊,行,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大叔拿起桌上那部老式电话机,拨了个短号,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嗯嗯啊啊地应着,又抬眼看了看苏木。
挂了电话,他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串钥匙,哗啦作响:“走吧,我带你过去,办公楼就前面那栋,白的,三层。”
大叔领着他穿过电动伸缩门旁边的小门,进了厂区。水泥路面很干净,两边整齐地种着些常见的绿化灌木,叶片上蒙着一层薄灰。
不远处的空地上,整齐码放着成捆的木材,还有已经切割好的床板部件,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属于森林的干燥香气。
办公楼门口种着两棵广玉兰,墨绿的叶子肥厚油亮,开着几朵碗口大的白花,香气甜得有些腻人。
厂长办公室在二楼尽头。
门开着,里面传来讲电话的声音。大叔在门口喊了声厂长,人带来了,里面应了一声。
苏木走进去,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放下电话。他身材敦实,穿着件半旧的POLO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盘和孟令轩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眼更深刻,法令纹也重,透着一股久经世事的精干与沉稳。
这就是孟令轩的大伯了。
孟厂长站起身,绕过堆着不少文件夹的办公桌走过来,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是落在眼底的,打量苏木的目光很直接,带着长辈式的友好。
“小苏是吧?令轩跟我提过了,坐,坐。” 他指了指靠墙的那排黑色人造革沙发。
苏木依言坐下,沙发有些硬,隔了一个位置,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想了想又放下。
“工作不复杂,你别有压力。” 他开门见山,语速不快,带着点本地口音,“咱们厂子你也看见了,主要就是加工床,实木的,板材的都有,你的岗位在那边办公区,”
他朝窗外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原来是个姑娘,干得挺好,前阵子回家生孩子去了,产假挺长,这位置就空出来了,令轩说你想干一段日子,没事的,我现在都知道你们年轻人,叫gap year嘛。”
苏木心想,他们村的人实在是太时髦了。
厂长拿起桌上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你的活儿呢,就是平常帮忙整理整理票据,发票啊,出货单啊,这些纸质的东西归归类,录到电脑里。有时候也帮着打打文件,跑跑腿跟车间那边对对数。”
“年轻人,脑子活,这些上手快。具体怎么弄,那边还有两个老会计,你问她们就行。”
苏木点点头,说:“好,我会尽快熟悉。”
“嗯,” 孟厂长把保温杯放回桌上,“那行,我现在带你过去认认地方。”
办公区在另一栋楼的二楼,是一间敞亮的大开间,靠窗摆着七八张办公桌,有的堆着高高的账本和文件夹。
空气里有空调的凉气,也有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孟厂长把他领到靠里侧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前,桌面上只有一台略显老旧的电脑显示器,一个笔筒,一叠空白表格。
“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他拍了拍桌面,“电脑开机密码待会儿让王会计告诉你,今天没什么急事,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以前的单据是怎么整理的。”
苏木又说了一遍好。
孟厂长交代完,便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苏木拉开椅子坐下,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伸手按下电脑主机的电源键,风扇嗡嗡地转起来,屏幕亮起一片幽蓝的光。
去了两天,苏木就习惯了。
因为是一个地方的,扯远的都谈得上是亲戚。
王会计知道苏木,说他当初高考考得可好了。
厂区的节奏和城市写字楼截然不同。
没有没完没了的会议,没有时刻闪烁的即时通讯软件,没有那种无形中催促着人不断向前的紧绷感。
机器的声音从早响到晚,但那是规律而沉实的背景音,并不扰人。
他的工作确实如孟厂长所说,不复杂。
大多是些需要耐心和细致的重复性劳动。
把一沓沓带着复写纸蓝色印迹的送货单按日期排序,用计算器核对金额,再分门别类地夹进不同的文件夹;将已经审批过的发票一张张抚平,在背面用铅笔轻轻写上凭证号,然后贴到厚厚的记账凭证上;偶尔需要打几份简单的合同或通知,用的是那种带着九十年代风格的word模板。
车间里的工人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嗓门大,说话直,午饭时间聚在食堂里,喧哗声能掀翻屋顶。
但办公室里要安静许多,除了键盘敲击声和翻动纸张的哗啦声,就是两位中年女会计偶尔的交谈,话题绕着菜价、孩子月考成绩和最近看的电视剧打转。
每天下午五点下班。
机器声会陆续停下,工人们说笑着从车间里涌出来,走向车棚或厂门口。
苏木关掉电脑,收拾好桌面,把没贴完的发票收进抽屉锁好。
走出办公楼时,西边的天空往往还挂着大片的晚霞,颜色从金黄过渡到橙红,再晕染成淡淡的紫灰色。
时间像一条缓慢而平稳的河流,裹挟着木屑的微尘和纸张干燥的气息,从苏木指尖、眼前,安静地流淌过去。
没有突如其来的电话,没有必须立刻处理的紧急状况,没有那些需要反复揣摩措辞的邮件和汇报。
这种空旷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闲暇,起初让苏木有些不适应,指尖总想抓住点什么。
但一段时间下来,苏木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厂房屋顶和更远处田野的绿意,偶尔会走神很久,直到隔壁王会计喊他,让他帮忙递一下订书机。
过几天厂区里那个干了三四年的老叉车工突然辞职了,据说是跟着老乡去了南边更大的厂子,钱多。
车间主任跟孟厂长抱怨,说临时找不来有证的人,一堆等着转运的床板龙骨堵在通道里,耽误后面喷漆的工序。
苏木正巧抱着刚打印好的一摞生产单从旁边经过,听见了。
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台高大的叉车上停了几秒。走前两步:“那个……要不,我来试试?我有证。”
车间主任和孟厂长同时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孟厂长挑了挑眉,没立刻说话。车间主任上下打量着苏木清瘦的身板和那张戴着细边眼镜、显得过分斯文的脸,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小苏,这铁家伙弄不好要出事的,你真会?”
苏木拿出手机,点点头:“我有证,你看,考过的。”
孟厂长瞥过来看了一眼:“行,那你试试。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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