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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敲打(三)

小说:

盐商若兰

作者:

大妮鸽鸽

分类:

古典言情

《盐商若兰》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第1章

天亮了。

杨家大少爷,也是唯一的少爷,杨老爷夫妇的独苗,杨堃,死了。

虽说是旧病卧床,娶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冲喜,但昨晚还能和新妇圆房,沾了血的喜帕拎出去给人看,今晨倏然殁了,杨老爷杨太太还是被噩耗震惊得五内俱摧。

红彤彤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娇艳的新妇一身素衣,坐在床沿掩面哭泣。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身量不长的男人,脸上蒙着一条白绢。请来的郎中低头束手站得远远的。

杨太太自打进了这间婚房,两腿便软得直战战,走不得路,一左一右扶着两个老嬷嬷的手才勉强站稳。杨老爷作为家主,勉强撑住拐杖,哆嗦着手上前将那绢子揭开一角,没敢细看便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带到旁边的新媳妇,唾了一口:“这媳妇,不祥!”说着拎起拐棍要打——已是打定主意要逼死这没用的新妇,换个朝廷旌表的牌坊了。

谁知这新妇金氏看着娇弱胜柳,闻言两条柳叶似的细眉登时竖起,柳枝儿似的细胳膊一把劈头牢牢攥住那拐棍,冷笑道:“媳妇并无过错,公公凭什么打我?说句不好听的,官人这一向的身子骨什么样,公公婆婆心里难道没数么?你们治了几年没治好的病,难不成真指望我来一晚上就给他治好了?有上气没下气、早晚要死的人,死了赖我?”

杨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乏力,要抽拐棍出来,竟抽不动,力气还不如一个小脚妇人,气得他松了手,指着新妇的鼻子骂道:“你……这叫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你在娘家学的什么礼数,进门第一天就敢跟公婆叫板!但凡你是个知礼的、有气节,懂廉耻,便早该殉节,不是在这冲着公爹吹胡子瞪眼!”

新媳妇重重一撒手,杨老爷的拐棍“哐当”坠地,惊得杨太太剧烈地一抖,跌坐在地上。她好似刚刚从丧子的震惊中回过魂来,拍着地砖哭道:“堃儿喂……我的堃儿,你要没走远你回来听一听,你这一走啊,爷娘就被人骑在头上欺负……你媳妇克死了你,又想气死你爹娘了啊喂……”

“我克死了他?怎么克死的?你们哪只眼睛看见了?”还不等两个老人争辩,金若兰口齿伶俐抢先道:“呵,且不说我一个正青春的女儿家,搭上自己的一辈子给你家病秧子冲喜,干干净净的身子昨晚上给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单说我这肚子里,现在没准留着你们杨家最后一点血脉,你们就不该冲我这样!”

杨太太越发悲痛,坐在地上哭得打嗝喘不过气,吐字都吐不出来,谁都听不清她哭喊的是什么。身边老嬷嬷姜氏看不过眼,不肯主人家输阵,站出来道:“哟呵,少奶奶,睡一晚就知道自己怀上了?个把月之后,还不知道这肚里是结个黄瓜还是开个谎花,就提前先仗着自己的肚子,对公婆发起威来了!”

“但凡温温顺顺能做个好媳妇,我难道不想?可是自打今日二老踏进这个门槛,每句话都将我往死里逼,我若再温顺一分,恐怕早就三尺白绫吊死在这了!”金若兰“腾”地站起身伸手直直指着房梁,加上声调音量越来越高,整个人都显得高大了三分,星眼圆睁紧紧盯着他们:“我今日,还真就借着这肚子发威了。若是您二老不许,那现在便向郎中请一帖避子汤药来,我二话不说喝下去,做个温顺儿媳妇给二老看看!到时候这房绝了嗣,看看二老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年的钱到老给谁家花去,看看过继来的假儿子假媳妇是孝顺还是不孝顺、给不给二老养老送终!”

满屋子的人都静了。杨老爷,杨太太,姜嬷嬷,赖嬷嬷,小婢女们,墙角站着的生怕惹火上身的郎中——连门外的几个小厮都收了窃窃私语。适才几个小厮还踮着脚在门口趁乱偷偷张望新少奶奶的模样,现在知道这少奶奶厉害,各自交换个眼神,都缩回头去,老老实实站在门后。

杨太太犹在埋头哭泣,杨老爷却是如被一头冷水猛然浇醒:子嗣,家产。

虽然希望微薄,但若是堃儿真能留下一点骨血……不光老两口往后的日子能有个盼头,苦心经营一辈子的家产也不至于白白被侄子族人们分去。

想到这,杨老爷的语气便缓了缓:“谁要认真逼死你来?只是嫌你一个后生媳妇,说话太冲,不尊老敬老,管教你几句罢了。否则将来出去见人,不只是丢我杨家的脸面,你自己被人暗地里笑,也没面子。”

若兰能屈能伸,也就坡下驴,低头福一福身道:“有劳公爹教诲。”

场面一时安顿,杨老爷才想起角落里的郎中来,扭头看向郎中。郎中便禀说贵府大少爷血气枯竭云云——按理说,病人昨儿不该行房,但这话郎中咽进了肚里。此时若说出来,男人的死便彻底算在了新妇的头上,这杨家少奶奶将来没有活路了。

郎中如此体贴细致,倒不是纯因为心善,只是杨老爷杨太太来之前,他先收了少奶奶心腹丫头的一锭锃光瓦亮的银元宝,又收了少奶奶妩媚含春的一笑。这一笑,令他想入非非。

杨老爷听他说完儿子的死因,叹道:“堃儿病了许多年,幸亏张神医调理,近年来才渐渐有了起色。最后能多陪我们老两口几年,再留点骨血,已经是有赖老天垂怜、神医妙手了。现在他已去了,劳神医再赐几副上好的种子丸药,给媳妇固胎。”

“好说好说,”张臻彦答应得痛快:“定要保令郎有后。”他恭恭敬敬低着头弓着腰,说这话时眼角偷偷往新床边一瞄,正与少奶奶飞来的眼神对上。他走家串巷惯了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一眼的意思?当即心中大喜,口中连连应承,更许诺道:“为保少奶奶怀上,除了种子丸药,我每日午晚来府上两趟请平安脉。”

杨老爷杨太太和新妇一同谢过他。

杨家报丧不多时,族里听说消息,乱哄哄一群人簇拥着族长杨镇鄂来帮着张罗丧事。

杨镇鄂一来,洒了几滴眼泪,说了几句场面话,叫底下子侄“按祖宗规矩尽心尽力帮衬着办”,便扭头看了杨老爷一眼。

杨老爷杨太太后颈皆是骤然一紧,忙双双谢过众人。众人也懂得察言观色,道过“节哀”便散去做事。杨老爷夫妇忙引族长下楼去正堂,吩咐人给族长“再上好茶点来”。

“锐弟啊,”落了座,杨镇鄂叫得也亲切:“这新媳妇,你是打算……”

杨希锐道:“张神医说是有宜男相,我想着,等一个月后丧事办完,再看她是怎么个守节法。”

杨镇鄂抬手端茶,放在唇边抿了抿:“嗯……也行。也是个办法。只是你可得将篱笆儿扎牢了,免得她起了别的心思。堃儿的身子,昨夜做不做得那事儿……”他瞄见杨希锐脸色转阴,忙打住,大声啜一口茶,以缓尴尬。

喝了茶,起身道:“丧事族里照应着,你和弟媳妇都节哀罢。我改日再来看你。”

新房里,一众丫鬟小厮手忙脚乱给死了的少爷擦洗净身,擦洗到裆下时,见一根细长的小棍子直挺挺撅着,原本众人都怕沾死人晦气,看到这里,一个个忍不住窃窃发笑。

小厮德顺偷偷瞄了一眼新寡的少奶奶,眼睛睨着丫鬟书琴,小声笑道:“这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呐。”

书琴向来和他有些收尾,两人打情骂俏惯了,今日却灰着脸闷声没应他。

德顺起初纳闷,越咂摸越不对味,忽然恼道:“你勾搭少爷来着是不是?”旁边另一个年长些的小厮嘉洲忙喝止他:“越说越没正形了!少奶奶跟前这么放肆!”他原是杨堃贴身的书童,地位便比其他人略高些。

众人偷眼去瞧少奶奶,见若兰正支肘半倚在桌边坐着,一双丹凤眼正静静看着他们。

刚领教过少奶奶在老爷太太跟前的厉害,众人都不敢惹她,忙低头做事。

忽听得少奶奶声音不重不轻地徐徐说道:“手脚快些,等尸身僵硬了,不好穿寿衣。”众人被她骤然这一句,吓得后脊梁骨一阵凉,打一个激灵,忙不迭应承道:“是,遵奶奶的吩咐。”

什么女人,能坐在离尸体不远处,不慌不张地说这样的话?仿佛见惯了死人一般。想想不免毛骨悚然。

明明是举人家的女儿,按理说该是终日闺阁绣花读书,处事娇滴滴的才是。

第2章

别说是杨家的下人们害怕,金家陪嫁来的丫鬟迎春心里也直打怵。

昨儿傍晚,花轿载着小姐停在杨家大门口,杨家代少爷拜堂的小厮一手抱着大公鸡一手打起轿门帘子,小姐扶着她的手走出来,跨过马鞍和火盆,进了门,天井里还摆着一个簸箕。

司仪请新娘子上簸箕,说要站个半炷香,这是杨家历代的规矩,新媳妇要“磨性子”。

“磨性子?”小姐冷笑,低头从盖头缝下看见那簸箕,一脚踹翻:“我倒是有空在这‘磨性子’,不知道屋里的那个命够不够长,够等我磨完这性子!到时赶不及洞房,他家绝了后,你担责?”

小姐缓缓转头,扫视一周。虽盖着盖头,她看不见众人,众人也看不见她的表情眼神,凛然之气却令人慑服。

当时她偷眼去看杨家二老,二老气得脸色青白,却不敢拿小姐怎么样,只得摆摆手,叫人撤去簸箕,进行下面的流程。

别说是外人,纵是她从小服侍小姐,也第一次见这样的阵仗,被小姐吓得不敢动弹。

而刚刚,她想上前帮杨家的几个仆从一起收拾姑爷遗体,被小姐制止了,小姐说:“你等会儿还要去接冰玉来,别这会儿沾了晦气。”也是淡淡的语气。冷漠如冰不说,好像区区一个死人吓不到她似的。今早发现姑爷死时,小姐就只掉了一滴泪,只有一滴,静静地从右眼滑落,不声不响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一丝丝慌张、一丝丝害怕都没有,镇定得仿佛不是肉胎做成的有七情六欲的人,等到公婆进来,才拿帕子捂着脸大哭——这些泪显然只是打定主意哭给人看的。

小殓毕,尸身以白布盖了,将移至楼下灵堂。若兰一面起身相送,一面小声吩咐迎春道:“我听见冰玉来了,你悄悄的接她来,不必旁人看见。”说着起身去将床上的床单被褥都揭下来扔到地上,叫杨家的丫鬟把它扔出去,换新的来。

“小姐……冰玉?”迎春蹙眉问道。

“怎么了?”

“冰玉……”迎春还是一脸疑惑。

“就是家对门白家大小姐,她来看我,难道不行么?”若兰不耐烦,笑道:“你这丫头,陪嫁进杨家,难道沾了他杨家人的傻气?怎么脑子不灵光起来。快出去,把冰玉迎进来。”

迎春将信将疑出门去,一脚刚跨出门槛,白冰玉便到了。若兰站起身,笑着请她坐,叫迎春出去守着门,别让外人打搅。

冰玉长得跟若兰样貌相似,仿佛亲姐妹,气质却截然不同。一样的柳叶弯眉,若兰眉梢高挑,冰玉眉尾低垂;一样的桃花眼,若兰眸光熠熠,冰玉脉脉含情。

此外另有一处不同——冰玉没裹小脚,靠穿高底鞋装作裹了。此事只有若兰知道,旁人一概不知。

两人见了面,两双手搭在一处,紧紧握着,冰玉从外面来,手凉滋滋的。若兰先开口道:“又不是你家有白事,你穿得这样素做什么,白白沾了晦气。”

冰玉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这般境遇,难道我还能穿一身花枝招展来见你。看你受苦,我心里难过比你更甚。”说着掉下泪来。

“别为我落泪,”若兰笑着抬手为她揩去泪痕:“我无依无靠,只有你,现在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说真的,我心里其实丝毫没什么。他本就是素昧平生一个陌生人,不曾有什么情分,他死不死,与我何干呢。”

冰玉握着她的手抚摩着,叹道:“可是官人殁了,你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呐。想想就替你犯愁,愁得肠断。”

“愁什么?”若兰笑道:“能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在家做闺女时,一切都是哥哥说了算。他拿我换彩礼,我念着母亲还在他手上,靠他供养,只得嫁了。现在我出嫁从夫,丈夫死了,再没人做我的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杨家只剩下一对昏悖的老头老太,要想不被族里那群贪吃的狼扑上来啃净骨头,他们只能靠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儿。你没看见,他们一开始气势汹汹摆开兴师问罪的架势,我只几句话,他们就消停了。”

“你这孩儿……”冰玉手摸上她腹部,叹道:“现如今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可怎么靠得住。”

“你怎么也跟着糊涂?”若兰冷笑道:“男的就靠得住么?我从小到大,眼前过的这些男的,亲疏远近四民百业,长辈平辈小辈都有,有几个真正顶用?我若得了个女儿,我也能找着路子活。”

冰玉叹道:“罢,你是有主意的。只是你选的这条路,多么险呐。一步不慎,掉下悬崖。”

若兰道:“我自从被我哥哥许了这门婚事,就早被他推到了悬崖边上,每走一步路,都是求生。”她说:“我盼着多几个人帮我,但既然没有,我有你陪我,便足够了。”

“我只恨自己力薄。”冰玉又滚下泪来,两人靠在一处依偎着。

冰玉在房里不知呆到几时,迎春没见着她走,若兰便叫迎春进来,重新为她妆扮过,下楼。杨老爷和杨太太在商量丧事办法,卡在了孝子摔盆一节上。

因先前的冲突,二老听见若兰下楼,也装作没听见没看见。

若兰站了站,见二老看都不看她,也不流露恼色,扮一个柔婉模样儿,抹眼泪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媳妇实在不忍心看官人没个孝子摔盆,叫族亲乡亲们看笑话。”

杨太太耷拉着一张脸,眼角耷拉,唇角耷拉,匆匆抹去眼泪,说道:“公婆说话,轮着你插嘴?你不忍心看他没孝子摔盆,怎的,你现生一个出来?还是丧事不办,等你几个月生了再办?肚子是个空心的实心的还不知道呢,话倒是多!”

若兰摸一摸肚子,说道:“官人临终有几句遗言,想让我转达给婆婆,婆婆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3章

先前若兰报丧时说杨堃是睡梦里去的,此刻又说有遗言,杨老爷杨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杨太太便将信将疑地走上楼去,若兰随后跟上。

进了房,若兰将身后门掩上,上前去扶婆母坐,杨太太甩开她的手,自坐了,说道:“有什么话,就说。”

若兰便抹眼泪道:“官人实在是纯孝之人,临终念念不忘母亲,生怕母亲吃亏,所以专门嘱我和母亲私下说这话。”

慈母多败儿。杨堃生前跟“孝顺”二字实在不贴边儿,仗着父母心疼他生病,待父亲母亲从来都没好声气,吆三喝四,再没一句话体谅父母辛苦,反倒怨詈母亲将他生得体弱。

但溺爱儿子的杨太太却一厢情愿肯信若兰这句“纯孝”的说法。

杨太太听了,眼里便不住地滚下泪来,若兰上前去给她擦泪,她也不再推拒,任若兰帮忙擦。

若兰见此,知道婆母态度已软了三分,呜呜咽咽啜泣道:“官人说,他遗憾不能给您养老送终,想着,若我能生下男儿便省事,若我没怀上或是生下女儿,请母亲从自个儿娘家选一个男孩子来养在我膝下。”

杨太太眼泪停在眼角,蹙眉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若兰道:“古往今来,收养子,从来都不看姓什么的,无论之前姓什么,收进来改姓便是。”

杨太太道:“既然他堂兄弟们家里有孩子,何不过继个同族的孩子来,非要过继外族再改姓?”她虽本姓焦,却是一门心思为姓杨的考虑,内心也认自己是杨家人。

若兰道:“收一个同族的孩子来,若他进来只管贪走家产,却不孝敬您二老,到时闹出什么事,您想,族里长老们会站在哪边?恐怕要么是不沾手,要么是和稀泥,要么是欺负咱们家只剩老人寡妇,偏帮养子的本家,好从中分成谋利。别忘了,他们跟咱们是同族,跟那养子家也是同族。到时候谁来给咱们主持公道?难不成去衙门告官?告官怕也是一样结局,只不过事情闹大、加倍丢脸,而且还要额外破财、到处打点。另外,官人还为您虑到了一层——白事里,不吉利的话我本不该说,可官人让我转达,我也只能照说了——官人说,您的身子骨比公爹好十倍不止,将来多半是公爹走在您前头。万一公爹不在了,谁还真当您是杨家人?就算您矢志守寡,那养子真的甘心养着您一个外人?若那人将咱家的钱全都卷回他本家去,甚至将您从宅子里撵出去,您连吃住的地方都没有,到时向谁喊冤?整条村子都是杨家人,杨家人护着杨家人!”

若兰托词是丈夫教她说这些话,杨太太听到这里,也不疑自己那儿子何时有了如此的心计和眼光,只道是儿子表面粗钝,原来如此为母亲计之长远。

若兰一面观察着婆婆的神色,继续道:“可若是从您的娘家收养个孩儿来,和您血脉相连,自然是无论公爹怎么样,那孩子都更以您为先的。咱家的几两银子现下被族里一双双眼睛盯着,都想瓜分,您的娘家本来或许能以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来撇清干系,不管您,可若有他们的孩子进来,将来能承继家产,您娘家必然要出力护着您,跟族长他们抗衡。咱们这才好将您和公爹将来养老的指望给护住了。退一步来说,若这孩子长大之后不孝顺,到时您想反悔也容易,那时去请族里来主持公道,同姓对异姓,咱们只要许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便肯出力,将不孝子逐出门去。一言以蔽之,这是个两相制衡的理儿,将您娘家牵扯进来,图的是和杨家相互抗衡,您和公爹好在中间借力周旋,保晚年安稳。”

焦氏思索许久,觉得媳妇说得在理,便道:“可你公公那里,他怎么能答应?”

若兰道:“母亲心里看哪个孩子合适,将名字说给我,我去告诉公公,说是官人遗言。”

焦氏道:“虽是堃儿遗言,但涉及他们杨家的家产族产,他心里对我有防备,未必肯听。就算是堃儿在时,也得以他爹的话为准,何况堃儿已去了。”说着又掉泪,哭道:“儿啊,你怎的就去了,你去了,谁来给你娘撑腰……”

若兰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母亲放心,公公若不听,相公在天有灵,自会劝他听。”

第4章

杨太太回去和杨老爷说,杨老爷果然不听,当即大闹道:“你就知道你娘家!以前暗地里拿了家里多少东西塞给你那些兄弟们,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现在这种主意你都敢出?你在肖想些什么?”

杨太太便哭鼻子抹眼泪道:“媳妇说了,这是堃儿的遗愿,你骂我做什么?”

杨老爷道:“这媳妇鬼心眼子忒多,她说是堃儿遗言,就真是堃儿遗言?怕不是她自己知道没怀上,所以哄骗了你,来给她自己找后路。朝廷旌表节妇,能拨几百两银子,你可别糊涂蒙了心,被她骗。最多等她三个月,三个月后没有喜信儿,她不殉节也得殉!想想她那会儿当着丫鬟小厮们给我难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她又鼓噪你!”

杨太太没什么主意,被杨老爷骂了一顿,就不再作声。

怎知半夜祠堂里“哐啷”一声巨响。

守灵的小厮被吵醒了,睁开惺忪睡眼,扶着墙站起身来,去向正堂发出声响处瞧,就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定睛一看,吓得“啊”地尖叫,向后连连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腿软得怎么都爬不起来,也死命用四肢推着地往后倒退。

陆续有别处的家丁听见动静来看,也都吓得不轻。

惊动的人越来越多,动静越来越大,最后把杨老爷杨太太也惊醒了。

两人换好衣裳随下人们赶来祠堂看,先是在外便闻见一股扑鼻臭味,心中已道不妙,待走近些,看清发生何事,险些双双晕倒:只见棺材盖开了,掉在地上,棺材里探出半截身子两个手来,皮肤灰白,已经开始肿胀变形,而棺中的尸身半坐着,双手扒着棺木沿儿,是个欲爬出来的姿势……

杨老爷当即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杨太太见儿子变成这副恐怖模样,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吓得待在原地六神失主,双眼空了,嘴张着,整个人木头似的直筒筒一动不动,仿佛魂魄出窍。

这是若兰后脚赶来,见公婆晕倒一个、吓呆一个,连忙指挥下人们将二老服侍着送回房安寝,去请张神医来,再叫人把尸身放回棺内,棺盖扣上。

小厮们缩得远远的,你推我搡都不愿上前去扣棺木,若兰怒斥道:“去!家里拿钱养着你们,做什么用的?去!”

小厮们仍是脚底生根一般不敢动。

若兰冷冷一笑,自己走上前,从怀里取出帕子垫着手,伸出一个手指将杨堃的头顶一推,那身子便往后倒回棺材里。若兰将帕子扔进棺内盖住他的脸,转身睨向众人道:“这下敢了么?你们不来给他加棺,不怕他再出来?七八个活人,还怕一个死人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几个胆大的,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上前去将棺木抬起,盖上。盖棺时因众人都忙不迭地撒手,棺盖落下时重重“砰”的一声。

若兰旁观,只是轻蔑冷笑。

小厮们盖上棺盖还不放心,以眼神相互推来推去,推出谢嘉洲来,请示若兰道:“按理说现时还不该上钉子,但伙计们来请少奶奶个示下,为了老爷太太的安泰起见,不如提前砸几个钉子,免得再惊着二老。”

若兰道:“按理说,我是不能做这个主的。可若我不掺和这件事,你们也不敢向东家提,只能白白担惊受怕。罢了,等老爷醒过来,我去同老爷太太说。”

众人连忙谢恩。

若兰抬起手臂,示意迎春扶她去看杨老爷杨太太,迎春刚刚目睹了小姐惊世骇俗的举动,一时还不敢去扶,定了定神,才伸出手来。

毕竟是在半夜里,张神医迟迟没能到。若兰到杨老爷杨太太房里时,下人们刚给杨老爷掐人中掐醒,杨太太则坐在那里,痴痴望向前方,还没回过神来。

若兰先走到杨太太跟前,接过她手里呆呆捏着的茶杯,含上一口,说句“媳妇冒犯了”,对着杨太太一喷,喷得杨太太闭眼打了个激灵,抬手去抹脸,才算还魂。

杨太太清醒过来,想起适才见过的场景,难过大哭道:“我的堃儿,我的堃儿没死!”一面说着,一面捱挣着要起身往房外冲,被若兰按住了。

若兰抹眼泪道:“母亲,官人确实去了,刚刚只是心愿未了,才起身来。媳妇已安抚了他。”

“安抚”这两个柔和温暖的字,落进周围的小厮丫鬟耳朵里,皆是激起他们脊梁骨里一阵透心凉的寒战。

杨太太茫然望向四周道:“真的?”

小厮丫鬟们没有敢不连连点头的。

杨太太又问若兰:“堃儿是什么心愿?”

若兰泣道:“还是白天里和母亲说的那件事。”

杨太太便恨道:“都是他爹这个老糊涂……”说着慢慢扶着若兰和丫鬟的手,站起来,挪动去床前看杨老爷。杨老爷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对略带浑浊的小眼睛睁着,却不转。

杨太太哭骂道:“都是你!你害得堃儿走都走不安宁!”

若杨堃还活着,杨老爷或许骂他一句“逆子”,如今他不在了,死者为大,杨老爷骂不出口,只得跟以前无数次一样,从了这母子俩,幽幽开口道:“就……遂了你们的愿……”

若兰在旁亲手拧了湿手帕,递给谢管家,管家上前给杨老爷擦脸。若兰柔声道:“来请老爷的示下。既然如今能遵照官人的心愿,想必官人能走得安宁了。棺木盖子看着不太坚牢,但也不好再搬挪更换了,下人们的意思,说是不如提前落钉,媳妇不敢自专,来请老爷定夺。”

杨老爷疲惫不堪,只抬起手,虚弱地摆了摆。若兰便回身给了谢嘉洲一个眼色,示意他带人去办。

若兰和焦氏又服侍老爷子喝了几口热姜汤顺气,张神医才到。

进门目光先不自觉地落在了一身白衣、容光照人的少奶奶身上,然后才忙不迭地趋步向前,给杨老爷和杨太太分别把脉。

杨老爷没有说诈尸的事,只搪塞说梦魇受了点惊吓。张神医早在来前听去接他的小厮透露过实情,但他只装不知,开了些宁神的药,又行针。

给杨太太看诊完,张神医道:“既然来了,便也给少奶奶请个脉罢。”

若兰看向公婆,杨太太点了下头,若兰便来神医对面坐下,伸出雪白的腕子,担在脉枕上。

张神医便伸出三个手指,按在她脉关,按一按,松一松,挪一挪位置,再按,指尖借机轻轻抚摩几下。

少奶奶低头垂着眸子,他看不见表情,但只要少奶奶没有任何推拒的表现,他便知道少奶奶心里是认可了他的作为,再联想今早少奶奶打量他的眼神,想必更进一步的事,他也是十拿九稳、马到成功。

好巧不巧,他给少奶奶把了脉、开了药,杨老爷开口,说神医深夜劳顿,如果不嫌,便请在客房宿一夜,别急着回去了。

第5章捉奸

“啊——————”尖利的叫声划破夜的黑幕。

这一声尚未能将疲惫的杨家人唤醒,紧接着阵阵喧嚷,嚷着:“快来人呐!非礼,非礼——”越嚷,人越来越多,开始嚷作:“来人呐!杀人了!杀人了!”

杨家众人忙碌了一天,又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重新熄灯睡去,原以为总算可以得安宁一觉,怎知后半夜,后院又闹将起来,灯火重新被迫点得通明。

少奶奶的房中,早上刚抬出去一个死人,现在地板上又躺了一个死人。

未进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床边地下,张神医衣衫略微凌乱,有些撕扯痕迹;大张着嘴,嘴角的血将花白胡须黏成块,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惊恐,喉咙上插着一根金簪。大约是当时鲜血四溅,众人进房时,只见不但地上鲜血成泊,帷帐桌椅,乃至房梁上都溅了血。

少奶奶坐在床边,一身寝衣,领口被扯破了些,一手掩着,另一手捏着帕子抹眼泪。

见公婆来了,哭道:“父亲母亲,您二老可要为媳妇做主呐……若不是为了肚里官人这点血脉,媳妇就……媳妇就……”

杨家二老,自从昨天清早丧子,忙办丧事一日,夜间受了大惊吓,尚未合眼几刻,本就已神枯心竭,几乎丢了大半条老命,结果惊醒又是一桩血案。

此刻看见地上骇人惨状和哭哭啼啼的媳妇,二老的精神皆到了崩溃的边缘,若兰也意识到今天连着几剂猛药或许公婆的身子吃不消,忙悄悄递给迎春一个眼色,让她上前伺候二老,怎知迎春这丫头刚刚目睹命案已经吓破了胆,魂飞魄散,眼珠子直勾勾一丝一毫都动不得,别说是收她的眼色,就算她上前打她一巴掌,她都未必能觉得痛。幸而杨太太身边的嬷嬷得力,鞍前马后照应着,又是扶着站稳,又是抚背顺气,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请示报官。

管家人还算老成,带着几个小厮将场子看住,派人先告知族长一声,好做商量。

于是若兰专心坐在那里哭,等族长来了,开始寻死觅活。

杨家今夜两番动静,周围几户都听见了,至此纷纷赶来看热闹。

等杨镇鄂到时,小楼的楼梯连同楼下都站满了人。

族人听说族长到了,给族长面子,从楼梯退下来,让出道儿。杨镇鄂闻着血腥味儿和人群的汗臭气上了楼,淡淡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将房里打量过一遍,心里约莫有了数,踱来向杨老爷说话,问是怎么回事。

杨老爷说不出话,杨镇鄂去看杨太太,杨太太也是只有鼻孔嘴巴出气进气,一点出声的力气心气都没有。

他待要去问管家,床边坐着埋头哭的新媳妇呜呜咽咽道:“族长可得替我家做主哇!我嫁进了杨家门,生是杨家人,死是杨家鬼,生死都不能叫外头贼人侮辱!否则,丢的是杨家的脸面……官人呐,你害得我好苦,你丢下我,害我被贼人惦记……这人是我为你守节才失手杀了的呐……官人……我若不是为了护住你这点骨血,我一个弱女子,可怎么打得过这贼人……我若不是为了护住你这点骨血,我就随你去了呀官人……官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想着为你守一辈子寡,好挣个名节,让咱杨家面上有光,怎么就这么难呐官人……”

杨镇鄂听明白了。

他原有两条路:一条,是将案子简单定为杀人,然后借着这桩案子,索性将这新媳妇乃至这老两口逼死,那么这家家产便尽数充作族产,但张神医家或许要闹,闹,或许闹走的钱更多;一条,是帮着杨希锐家摆平这桩案子,趁势为新寡妇金氏讨朝廷恩典,表彰为节烈贞妇,如此既堵住张神医家的嘴,省去很多麻烦,还为族里挣了脸面和银两,更显出他族长的能耐,于他自己的威望更是有益。

张神医家小门小户,整个村子都姓杨,一村人欺负姓张的孤儿寡母,还不容易?

当着众人的面,杨镇鄂做主报官。

天亮后,知县杨镇淮亲自带衙门的仵作、巡捕、典史还有几名衙役赶到。杨镇鄂带着众人将族兄迎进来,杨老爷杨太太和若兰和家仆们跪在小楼下恭候。

仵作上楼验尸,确认张神医是死在当场。

案情倒是简单易懂:深更半夜,张神医不睡客房,却往少奶奶房里去,显然是有奸情。而他死时外衣仍好好儿穿在身上,显然是少奶奶并未与他通气,而是矢志守节,所以反抗时失手将他杀死。至于张神医是怎么上楼来的……

迎春那丫头被衙门的人吆喝着,至此总算回魂,哭道:“少奶奶当时口渴,房里没有茶水,叫奴婢出去取些来,奴婢心想很快就回来了,所以走时没将门锁上,便被贼人钻了空子……”

“不是串通?”杨镇淮拿出县老爷的官威,浓眉一皱,眉心拧出一个“川”字,眉毛一抬,额头现出一个“王”字,嘴巴一抿,两个鼻孔大气一出,嘴边咬出一个“令”字,吓得迎春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说“奴婢不敢”,若兰忙也哭着帮她:“请青天大老爷明鉴,民妇这丫鬟,前儿才随民妇陪嫁到杨家来,总共不过昨日早晨官人刚走时见过那贼人一面,前半夜家里出乱子、请贼人来给老爷太太看病时见过一面,总共两面,如何串通。这一天下来,为了官人的事,府里的人忙得脚不点地,就算丫鬟迷了心窍,又哪里有时间串通。还望大老爷明鉴。”

杨镇淮发过威,知道已令诸人明白他并不好糊弄,就收了威风,拈须点头道:“量也不敢。”又看着杨镇鄂道:“依本官看,此案案情已清楚明白,只是还需人犯与证人过衙门细细审问,才好最后落定。”

杨镇鄂自然知道杨镇淮看他是什么意思,忙抱拳打拱道:“县太爷明鉴。只是这家媳妇新寡,受了惊吓,家里二老又正是需人伺候的时候,愚弟的一点拙见,不如就……这家人一向老实安分,纳粮出徭役都从来不躲不赖账。请大老爷给这家一个恩典。”又递眼神给杨希锐。

杨老爷忙扯着杨太太跪了,磕头道:“谢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们必定感恩戴德,好生孝敬!”若兰也忙跪了。

杨镇淮便摆摆手。

杨镇鄂又道:“这金氏,为夫守节,不知道朝廷……”

杨镇淮道:“确实需有朝廷的彰表才好。”由朝廷旌表金氏为节妇,便相当于给这桩案子定了调,就不怕日后张臻彦家闹事翻案了。

杨镇鄂忙替杨希锐一家谢恩。杨希锐一家也忙谢恩,谢过大老爷,等恭送大老爷离去,又谢过族长大人。

衙役和家丁丫鬟们收拾完屋子告退时,东方天际已经发白。

张神医的家人估计很快就要到了。

等天亮,若兰还要去亡夫灵前哭灵。

但她将迎春也遣出去,用湿手巾擦了擦脸和手,躺回床上,睡了嫁进杨家以来第一个安稳的觉。

至少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她的命暂时保住了。

第6章回门

若兰醒来时,看见冰玉坐在床边,正看着她。仍是穿着一身极素净的衣服。

见她醒了,冰玉没有笑容,眼神不去看她,垂着眸子,幽幽道:“你现在,连人也杀得了。”

若兰道:“我没有办法。我要活下去。若不是他自己起了邪念想占我便宜欺负我,他也不会死。”

冰玉道:“你开了这个头,以后,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一条人命……你,你从前见了个虫子都怕,连只蚊子都打不死,现在能杀人了……若兰,你……你活下来了,张神医家剩下一个年过半百的寡妇,你让她怎么活?”

若兰道:“她有她的活路。我力量微薄,只能勉强顾一顾自己,顾不得她。我一个望门寡都能活,她还有个已成家立业的儿子可以依傍,怎么就活不了?”

“你若执意要这么做人,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冰玉起身要走。

若兰挣起身子忙去抓她衣袖,一个不稳,身子歪下床去,重重摔在地上。地板上犹有昨夜未洗净的血迹。

若兰不顾疼痛,只定定看着那暗红发黑的血渍,说道:“冰玉,如果我说,我除了这么做,想不到其它活路,你能原谅我么?如果我说,我不杀他,将来你会在这地板上看见我的血,这么说,你能原谅我么?”

冰玉站在那里,默然片刻,说道:“我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原谅不原谅你,那是张家人的事。”

“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若兰仰头望着她道。

“你怎么活,归根结底,都是你的事。”冰玉说。

不欢而散。

冰玉走后,若兰没来得及多想几刻心事,便听见楼下阵阵嘈杂。果然是张家来闹。

若兰推开窗,望向楼下,见一具僵直的尸身蒙着白布被人抬回杨家院子里,摊在地上。尸体边跪着一个白衣老妇,由一对披麻戴孝的青年夫妇左右搀扶着,嚎哭得昏天黑地,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男子,举一对竹竿儿挑着白布横幅,上写着“草菅人命”四个簸箕大的墨字。

若兰靠在窗框边,冷眼看着。

看着杨老爷杨太太缩头乌龟不出面,只让嬷嬷和管家带家丁出来顶着。

看着杨家的小厮从边门偷偷溜出去搬救兵。

看着细长石板巷子里一个个杨家族人抄着长棍铁锹气势汹汹赶来镇场子。

看着县衙里的捕快衙役奉命赶来拿人。

看着张家人被打、被驱逐、被押出杨家大门。

看着张太太被踢,被踩,最后几乎是被抓住肩膀拖行数丈扔出门去,花白的乱发在风中飞舞,白衣衫在推搡拉扯间破碎污糟。

“冰玉,”若兰心里默念:“我就是不想要这样的结局,所以才……如果我不那么做,今天被人在地上践踏的,就是我。”

张太太伏在地上捶地哭天,哭得撕心裂肺。

虽然张臻彦不是好人,但或许张太太对他有几分夫妻真情。

她的哭声震得若兰心口嗡嗡响。

若兰将窗扇合上。

梳洗罢,弄出满面泪痕,再下楼,去公婆面前请安。

不等公婆开口,便先哭道:“媳妇当时一心为守贞节,原想着就算拼一个死,也绝不辱没了杨家和官人的名声,怎知失手闯下如此大祸,险些将父亲母亲也牵连。若不是父亲母亲出面护着儿,儿必是早被逼死了,官人的血脉就也留不下了……”哭毕起身,在二老面前磕头。

纵然杨家二老对这媳妇无甚好感,经了这整整两日的事,也已乏了,没力气处置她。且这媳妇竟然拼死为了堃儿守节,实在出乎二老意外——看昨日早晨厮闹的架势,原以为是轻易不肯就死的,没想到竟能为了贞节而行如此刚烈之事。如今她既然已经挣回朝廷旌表,那就无须再逼死她,不如留着,让她伺候他俩养老送终,再让她做些女红活计,补贴家用。既然已花费彩礼买回这么一个人来,就要物尽其用。若能生个孙儿,自然是意外之喜,若没有怀上,也可以再收养个小孩子到她膝下。照顾小孩这样的累人差事,还是让这年轻媳妇来做的好。

杨太太因先前若兰关于她娘家养子的那番话,脑筋比丈夫先转过弯儿来,便换作温和些的态度,说道:“没想到你对堃儿这般有心。罢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一面抬手去扶她,一面扭头看向丈夫。见杨老爷微微点了下头,杨太太手上就多使一点力,将媳妇搀起来。两旁的嬷嬷也忙上来帮忙扶。

落座。若兰又问公婆的安。杨太太精神衰弱,杨老爷略康健些。若兰便说:“这几日,媳妇来伺候母亲罢,嬷嬷们虽然尽心,到底年纪大了。”杨太太略作推辞,便答应了,问她:“你的身子如何了?用不用再找人来给你把脉,吃些种子安胎的药?”

若兰微微垂首道:“经了昨儿的事,媳妇想着,既然现下没有不舒服,便不请人来看了。郎中来,就算没有歹意,也招惹嫌疑,惹人闲话;若请医婆,虽然没有这种顾虑,但这些人走街串巷,嘴巴不严,我一个寡妇,还是顾惜名声的好。只要三个月后叫人来试一次脉,看有没有怀上,就行了,平日里早晚的问脉还是省了罢。”

杨太太叹道:“难为你了。”

今日按礼要回门。杨太太道:“我们这里倒不拦你回去,只是不知你娘家那里有没有忌讳。”

若兰道:“纵然娘家哥哥有忌讳,也由不得他。媳妇嫁进了杨家,就是杨家人,走到哪里都是杨家的脸面。若不行回门礼,街坊四邻便将咱们看扁了,还以为咱们家没人,今后必要欺侮咱们。”

杨老爷吭声道:“咱们这媳妇有几分本事,就去吧。”虽然半带嘲讽,刺她昨日待公婆泼辣失敬,但意思上却是点头允了。

为着脸面,杨家给若兰备的回门礼不算寒酸,按夜郎的地方规矩,该有的各色饽饽衣裳鞋袜被褥都有,还有鸡鸭各两对,鸡蛋半筐,雪花白糖二斤,冰糖二斤,红姜糖砖二斤,银酒壶一个,配四只镀银铜酒盅。回门时除了叫迎春陪着,还叫姜嬷嬷一路跟轿,四个小厮抬礼物,连上雇的外头轿夫,一共八个下人。

穿街走巷到了金家门口,若兰吩咐四个小厮在门前打横一字排开,请姜嬷嬷上去叫门。

姜嬷嬷对杨家忠心耿耿,此时铆足了劲儿不想输阵,深吸一口气,舒展筋骨,壮足声气,上前叩门,叫道:“杨家少奶奶回门归宁,大舅哥在家么?”

金家昨日收到丧信,金子杰夫妇便嫌晦气。虽说为若兰订亲时,就知道杨堃是个短命鬼,但没想到妹子竟晦气到成了望门寡。原指望妹夫在一日,便沾妹夫家一日的光,怎知妹子一过门便克死丈夫,他一天光都没沾着。

也不知杨家打算如何处置这妹子。到时候钱怎么分。

起初以为是妹子殉夫之后就有钱拿,后来半夜出了那桩杀人案,似乎杨家已将事情摆平,这下看来不必殉夫也有朝廷旌表,但这旌表封赏的钱恐怕杨家是没理由分给金家的。

没钱拿,这妹子守寡便只剩下纯纯的晦气,而没有半分好处。杨家眼看着是要走下坡路的,留着这么一门亲戚,将来不但不能帮衬金家,恐怕妹子还要伸手往娘家要钱。就怕到时候母亲心软,又拿钱出去给外人打水漂。

此时杨家人来叫门,丫鬟送秋来问,金子杰和媳妇周氏相望一眼,各自脸色都不好看。周氏将嘴一瘪,眼睛撇开去,望地上唾了一口,金子杰便站起身来,重重叹一声,倒背着手,走出去应门。

先从门缝里往外看一眼。

门缝外堵着一个身材高大、不矮过庄稼汉的老嬷嬷。老嬷嬷挽着个鬏儿在头顶上,插着一支八九分重的牡丹花头大银簪子。一张满是皱纹的大脸盘子,描着乌青的细眉,嘴笑眼不笑,嘴唇弯着,是有喜事的模样,眉头紧拧,倒像来吵架的。

金子杰犯了犹豫。

若兰虽没下轿,隔着轿帘和一扇门也知道自己哥哥的尿性。她坐着不动,不急不躁地等着看戏。她对哥哥失去兴趣,但想看看杨家嬷嬷办事的能耐。

姜嬷嬷第二遍拍门,叫道:“杨家少奶奶回门归宁,亲家母在家么?”

金子杰在门内听了,心里便有些不乐:金家的当家人现在是他,杨家嬷嬷搬出母亲来,这算什么事?没把他放在眼里,以为他做不了主?街坊四邻听了会怎么想他?

这时老母亲王氏在屋里已听见了。金家院落三进,自从金博文去世,金子杰就借口母亲出门方便,将王氏从第三进的正房迁去了二进院的东厢房里。

若说心疼不心疼女儿,王夫人心疼。可望门寡终究是不吉利……而且她还得看儿子的态度。养老的是儿子,她得听儿子的。

儿子若不让妹妹进门,当然不好。但若儿子决定不让妹妹进门,她也做不了什么。

王氏走出屋来,走到一进二进之间的垂花门,又走回二进院里,扶着墙站着听外头动静。

若兰在轿子里,静静地寒了心。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内,无论是哥哥嫂子,还是母亲,全部在意料之内。但恰恰因为不出意料,她才更寒心。

“算来也是我犯贱,明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还非要试探,非要死心不可。”她心道。

姜嬷嬷第三遍拍门,待要张口,若兰叫道:“嬷嬷回来罢,许是家里人都出去了,没人在家。”

嬷嬷听命走回轿边,金子杰从门缝看见了外面一字摆开的礼物,心一动,想都没想,手脚利索开了门。

“正在里头和内人说起妹子,没听见外头门响。”金子杰道。

“把礼物都抬进去罢。”若兰吩咐道。

嬷嬷和迎春打起轿帘,扶了若兰出来。

金子杰眼巴巴目送着四个小厮进了门,转身向若兰道:“回来了?”待要打叠起个笑,想起长兄如父,他是一家之主,又端起威严来。

若兰一面扶着迎春的手迈过门槛,一面淡淡道:“娘和哥哥嫂嫂还有勋哥儿近来好么?”

金子杰道:“都好,都好。”

若兰进了门,转眼看见垂花门边立着母亲,母亲扶着青砖门框正泪眼汪汪看着她,她心一软,便掉下泪来,快走几步,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王夫人抚拍着女儿的背,哭道:“我苦命的儿啊……苦命的儿……你爹爹走时对你牵肠挂肚,他若在天有灵,知道你如此命苦,他心都要碎了……”

金子杰慢慢踱上来,拍拍母亲的肩头,又拍拍妹妹,安慰道:“别哭了,当着杨家人呢。”拱着母亲和妹妹去二进正堂去坐下。

这时周氏已在后院点过礼物,见礼物虽不算贵重但也称得上丰厚,迎出来道:“哎呀,妹妹回来了,刚刚还和你哥哥念叨呢,想着是时候该回来了。”

若兰微笑点点头,问:“勋哥儿呢?上学去了?”

周氏道:“嗯。”

忽然听得后院“咚”地一声响,像是什么箱笼坠地的声音,又听得一个男童尖利的嗓门大嚷:“哼!没有一样我爱吃的!我不爱吃禽鸟,不爱吃糖!”

若兰听见了,冷冷翻个白眼。

周氏讪讪道:“年纪越大越不好管了。”

若兰笑道:“勋哥儿从小就没好管过。”因合家都惯他,只有若兰不惯他,他和若兰最不对磨。

周氏原本就是为了那四担礼物才赔笑,见若兰不给她面子,便收了笑,黑脸坐在丈夫旁边。

若兰打发嬷嬷小厮轿夫们去门房坐着歇歇。

按礼节,别家的仆人上门,该有一笔赏钱,至少该有些茶饭吃。若兰知道哥哥嫂子不会想给,打发走杨家的下人,叫迎春来,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倒出几块小碎银子,给她道:“你拿去给他们,就说是亲家母赏他们喝碗茶的。”

周氏笑道:“给我我去置办就是了。”待要起身从迎春手里接银子,屁股已抬起来些,见若兰冷笑,才觉丢脸,又慢慢不露痕迹地坐回去。坐不多时,借口身子不爽快,回房去了。

母亲问若兰官人的丧事。若兰一一答了。

哥哥问她将来的打算。

若兰说,打算守寡,若是自己有孩子,便好好生养,若是没有那个缘分,公婆便抱养个孩子到她膝下。

“所幸亲家公亲家母仁厚。”王夫人闭目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哥哥又问:“昨晚那桩事,朝廷旌表,能给多少钱?”

若兰道:“说是能有几百两的牌坊钱。”

“能到你手上多少?”

若兰便笑:“等打点完县太爷、族长之后还剩下多少给杨家,尚未可知,剩下那些,公婆能分多少给我,我怎么知道?”

哥哥便道:“你拼死挣来的,该给你些。”

若兰看杨家的人都不在,说道:“嫁妆没被他们弄去便不错了,还指望他们给我钱。”

金子杰急眼道:“杨家虽然这几年走下坡路,可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算计你一个寡妇的嫁妆?”

若兰笑道:“他们连我的命都算计着呢,还不敢算计一点嫁妆?”

金子杰听了,便没好气地瞪了母亲一眼。

当初他就知道冲喜没有好果子,不肯多出嫁妆,都怪母亲舍不得女儿,从私房钱里陪送了一套银鎏金的头面,还有两床绸缎面的被褥、两套绫罗鞋袜。现在可好,眼看着都要成了杨家的东西。

若兰见他那样对待母亲,心中又悲又怒,笑道:“不过哥哥若肯为我撑腰,大概他们也没那么敢。”

金子杰道:“他们姓杨的是望族,树大根深,哥哥是有心,可怎么为你撑腰?”

若兰道:“越是大族,越要脸,哥哥到时候若肯舍了脸面同他们闹一闹,还是有胜算。就算不刮下他们二两肉,至少也能刮下一层皮。”

若兰暗讽他不要脸面,金子杰却没听出来,捻着下巴上一点胡子,沉吟道:“到时候还得靠你在里面照应着。”

若兰笑道:“哥哥放心。我必然计划稳妥了,才叫人给哥哥报信。只是哥哥到时候别胆怯,否则错失良机。”

金子杰答应着。

这时送秋来报说王家表少爷来了。

王夫人和金子杰不约而同看了若兰一眼。

王夫人道:“你现守寡,不如回避罢。”

“表哥来得倒巧。”若兰向哥哥道:“我正想着,咱们家人丁到底还是少,将来有些时候还需表哥帮哥哥一起做事,事情才容易成。”

金子杰一听,便叫人请表少爷进来相见。

王永熹进来,给姨母请了安,见过表哥表妹。

看若兰时,眼神闪闪躲躲的,又想看又不敢看似的。

王氏见他如此,心下更是难过。

只差一点儿。

要不是当初金博文没看上永熹,到最后都不想把女儿许给他,或许女儿便不必被嫁去杨家冲喜。永熹再有不好的地方,也好过杨家那个死人吧。

永熹问若兰的好,说些安慰的话。

若兰只低头用帕子抹眼泪。

永熹知道她处境艰难,心如刀割,身子便坐不住,想走。

若兰道:“身子似有些不爽快,出了昨晚那桩事情,在杨家不好请医生,劳烦永熹哥哥替我诊一诊罢。”

金子杰道:“说不定是害喜。”

王夫人道:“害喜难受也得是怀孕一两个月的时候,现在哪能不爽快。”

金子杰堵了她一句:“你懂什么。”

王夫人便不说话。

永熹起身走到若兰身侧,若兰将手腕给他。

永熹低头看着她洁白的腕子上纤细的青色紫色脉管,指尖轻轻搭在她脉关,闭上眸子。熟悉的触觉令他心生伤感。

但他很快睁开眼,无比惊讶又无比疑惑地望向她。

若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怎么会……竟然……

这一刻他不知道是该怕,该悲,还是该喜,但很快巨大的喜悦席卷了他。

她有了他的孩子。

如果是男孩,那会是一个能继承杨家家业的孩子。

他发达的机会来了。

第7章孝子

永熹道:“兰妹妹既然在婆家就医不方便,不如每次回娘家就给我来个信儿,我过来给妹妹瞧瞧。”金家和王家住得近,只隔着两条巷子。

王夫人道:“咱们这片儿房子密,人多眼杂,怕是不好。”

金子杰道:“妹妹是朝廷旌表的节烈,还怕人说?”

王夫人便不再言语。

若兰道:“昨儿将张神医家得罪狠了,怕是会被他家盯着。若被抓着破绽污蔑,闹到州府去翻案,就不好了。”转眸望向永熹道:“表哥放心,若有需要表哥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不跟表哥客气。”

“别客气,别客气。”永熹说着,目光垂在她小腹上。

有了这个孩子,他心想,便把表妹的心牢牢拴在他身上了。

若兰回了杨家,当晚便搬了铺盖去睡在杨太太的拔步床外头,和迎春照顾她服药安寝。

姜嬷嬷赖嬷嬷年纪大了,眼花手抖,偶尔有些地方疏漏,若兰心细手巧,都能照顾周到,将杨太太伺候得妥帖舒服。杨太太躺在床上,听着媳妇蹑手蹑脚洗漱收拾,动作比拈针还轻,心想,也算“不打不相识”,起初以为娶了个泼妇回来,正愁怎么办,谁知她竟如此贤良,心中稍稍宽慰。

第二日,为杨堃“送三”。族里治丧的子弟送来些纸扎车马,供他上路升天时用。杨老爷为他请僧众念经礼忏,又放焰口救度恶鬼,以此为他积阴德。

送三之后,杨堃的魂魄就算走了,之后就要出殡。

阴阳先生给算的吉日是在四天后,刚好是头七。

杨家背靠大族,抬棺的人不难找,麻烦的是送葬时,夜郎城的规矩一般是长子打幡在前,次子抱灵牌,此外还需子孙来摔盆。像杨堃这样早夭的或是无后的人,往往是过继个人来做孝子孝孙。就算不过继,请人帮忙也要慎重,这个人一旦抱过灵牌摔过孝子盆,将来就有身份,能对家务事插几句话。

经过了那晚棺木大开的事,杨老爷已经答允从焦夫人的娘家选人,只是怕族里不允。

若兰将利害关系对公爹重新说了一遍,又道:“当年周太/祖郭威就是收了皇后的外甥柴荣做养子。皇帝都能收异姓养子继承江山,为何咱们平头百姓不能?且那晚官人为了这桩心愿,特意还魂,当时动静那样大,想必早传得族里人尽皆知,大概没人敢逆着官人遗愿的。”

杨老爷重重叹了口气,答应去跟族里说。

焦家人来杨府吊唁时,杨太太早跟娘家放出风去,如今丈夫正式点头,杨太太便叫人召兄弟来商议。

焦世进接着信儿来得倒快,坐下便道:“姐,我和媳妇、儿子儿媳妇都商议过了,把彬儿给你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白给你。”

杨太太心里一惊:竟是被媳妇算着了。

便按若兰教她的,说道:“怎么白给了?改姓之后,只要好生孝敬长辈,将来就能继承这一家的财产。”

焦世进道:“万一你那媳妇有了呢?你再把彬儿退回来,那彬儿走这一趟,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折腾一场?”

杨太太道:“到时等彬儿大了,他因有这摔盆孝子的一层关系,便来这府里做管事。”

焦世进“嗤”地笑了一声:“管事?才拿几个钱?还得出力。”

杨太太又道:“那便立一个契,将来彬儿大了,我家出钱为他捐一个功名。”

焦世进道:“何必那么麻烦?还要等十来年。既然要花钱,何不现在就给?”

杨太太道:“你要多少?”

焦世进伸出一个手指头。

杨太太气得发抖,半晌,冷笑道:“一百两?去育婴堂或是找人牙子买几个都够了!你走罢。”端茶送客。

“哎——”眼看着继承杨家家业的机会要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焦世进忙伸手拦:“姐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杨太太盯着他那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一个手指头。

焦世进低头看看,没意思地动动嘴皮子:“十……十九两。给我十九两银子就成,给孩子做身新衣裳。到时候你把彬儿退回来,我也不怨你。”

杨太太苍老的心里一阵凉。不过她其实早先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也就见怪不怪,叫赖嬷嬷那十九两银子来给他。

赖嬷嬷抓钱向来很紧,拣了三个银锭子,又用小剪子剪了不多不少四两银子,一分一钱都没多给。

焦世进接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舌头尝着银子味儿,待要笑嘻嘻,心里又有点嫌少,于是便半笑不笑地揣进怀里,说道:“中午彬儿睡晌觉时,就把他抱过来。”

焦世进走了,杨太太坐在圈椅上,流泪叹气。

姜嬷嬷赖嬷嬷忙上来劝。

杨太太接了帕子,抹一抹眼泪,叹道:“将来……恐怕靠谁,都不如靠媳妇了。”

若是弟弟选第一样,杨家的家财将来都掐在彬儿手里,下人们外人们必然也争相给彬儿送好处,何愁他没有好日子过?可是弟弟不选。

若是弟弟选第二样,这捐功名的价码一天天水涨船高,将来杨家出上千两银子给彬儿捐个功名,不但名声好听,彬儿有功名在身,在外行走时好处也是实打实的。可是弟弟不选。

她这弟弟,是又没良心,又贪财,又胆小,又没远见。

儿媳妇没见过她这弟弟,竟都算着了。

赖嬷嬷道:“姜妈之前去少奶奶娘家看,看着金家也是不怎么打算给少奶奶撑腰的,少奶奶只有老爷太太可依靠。老奴估摸着,既然少奶奶聪明能干,太太好生笼络她,她是能一心一意在杨家过日子,将来确实能做个依靠。”姜嬷嬷也附和。若兰来替两位嬷嬷值夜,两位嬷嬷念她的情。

赖嬷嬷话里那个“也”字令杨太太略有些不快。但多年主仆,她知道赖氏没有坏心,便没有计较,只叹道:“是这个理儿……再看看罢,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第8章摔盆

小孩子的眼睛,清澈像镜子。

不管多么聪明的小孩子,因年纪小、阅历浅,心里的聪明也会被大人从眼睛里窥见,就像干净铜镜上,落一丁点儿灰都清楚显眼。

何况彬儿那孩子,显然不算十分聪明。

若兰第一眼看见他,便看穿这孩子在家时,祖父母、父母是怎么教他的:必是嘱咐清楚了,来是为了钱来的,将来要拿了钱走。

小孩儿圆眼睛里,黑瞳仁像两汪清可见底的泉水,泉水底下各放着一个铜钱。

若兰原意,是抱养的孩子越小越好,最好刚生下来一张白纸不记事儿,大不了摔盆时让人抱着他就是了。但焦家最小的便是彬儿,便只得用他。

小孩儿十岁,大眼睛小鼻子,样子倒算漂亮,白白嫩嫩一团孩气,才只到若兰胸口高,小小年纪离开爹娘到了姑奶家,也不哭。当然,也憋不出笑——还没到能假笑的那个年纪。

一来到,就被管家带下人簇拥着换了一身白的孝子衣裳,然后去杨老爷杨太太还有少奶奶面前磕头,嘴里蹦出大人教的话,说要竭力孝顺,然后又去亡故的养父灵前磕头。

之后去宗祠,由族长杨镇鄂主持着,行了过继的大礼,改名杨志彬,入了族谱,给杨氏列祖列宗磕了头,又回了杨希锐家,重新给杨老爷杨太太若兰还有杨堃牌位磕头,这次磕头,就改口叫爷爷奶奶和爹娘了。

当着众人,若兰揽着他,抚着他头顶,抹眼泪道:“好。有你,官人就有后了。”

杨老爷杨太太又悲又喜。

晚上一同吃完了第一顿团圆饭,小孩儿已累坏了,杨太太叫嬷嬷送彬哥儿去房里歇。

彬儿的住宿安排在杨太太处的暖阁里,若兰则搬回自己房里睡去。

不让孩子跟若兰睡,一则是因为年纪相差得少——若兰只有十七岁,彬儿则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不宜再住在一起;二则是杨太太的私心,想将这孙儿笼络住,让孙儿一定跟自己更亲。

如此安排是若兰所乐见,因此十分顺从。为表亲善,拨了原本在杨堃这房伺候的丫鬟书琴去照顾彬儿起居。

又一件大事办完,若兰心头稍稍松了一松,回房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冰玉。

冰玉还是没有来看她。大概是还没有原谅她。

自从父亲去世、哥哥当家,她就只有冰玉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连冰玉她都失去,她也能活下去么?

若兰定定地盯着床顶,这张据说有一二百年来历的铁力木雕花拔步床的床顶上,原本油亮的古木被岁月剥去了光泽加深了纹路,像一个美丽妇人皱纹日渐深刻的脸庞。

“冰玉,才四天,”若兰对着面前随微风摇曳的光影,幽幽道:“跨进这家家门,才四天,我像熬过了四年似的,就累了。往后,若没有你,我该怎么撑下去?”

死,她决不死。

可是活,她没有方向。

现在命是保住了,但她还远远不能懈怠。

她知道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但她不知道做那些事到最后有什么意义。

活着,为了什么?

如此辛苦地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不甘心。

为了不认命。

为了——她想要做自己的主。

为了——她想恣意尽情地活一次。

想到这里,她心里默默道:“冰玉,就算你再不来看我,我也活一个好样儿给你瞧瞧。”

四日后,发丧出殡。彬儿在灵前干号着摔了盆,一手举着幡,一手抱着牌位,一路送灵。杨堃的棺材从杨家抬出去,一路抬到宗族墓地里。

此后便只有逢七时需要行礼,其余日子,若兰便在自己房里念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给公婆请安,很少下楼;除了彬儿来请安,她也不在房里见旁人。

若兰的身孕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但明面上才刚成亲不久,因怕人看出端倪,所以才终日躲在房中不出门见人。所幸腹内孩儿懂事,不常令她犯恶心。

杨老爷和杨太太不知情,见媳妇深居简出,很是满意,觉得媳妇这守节的态度极鲜明,在族人亲戚们面前将若兰啧啧称赞。

而冰玉始终没有来。

给杨堃做完了四七,杨太太商量媳妇,过几日请个郎中来看看。

因有张神医那桩案子在,有名有姓的医者都不来。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请来一位冯医婆。

冯医婆一把脉,就说是喜脉。

杨老爷和杨太太当时正眼巴巴在旁边看着,听见冯医婆报喜,喜得二老眼泪纵横,相拥而泣。

若兰一面帕子半掩着面,作喜极而泣状,一面偷眼从指缝看见彬儿站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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