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贺瞪眼睛看着面前不约而同低着头的两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他们正站在米花町一家寿司馆的门口，一行人的打扮实在引人注目，无论是那路旁像逃了难出来的车子，还是看上去为首的长者身旁那些为数不多却极具威慑力的黑色西装男。
而且看看、这群人又站在那家堪称全立本最难约的寿司馆前。这家寿司馆历史悠久，连续几十年获得米其林三星，是纯会员制的餐馆，只有熟客介绍才有在这里就餐的资格。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身份肯定不简单。
说不定是黑/道寻仇呢。街边的路人暗中在心里嘀咕，压低脑袋快步走过，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被那些神情肃穆的西装男盯上。
犬山贺目光落在那个面无表情的黑发女孩身上。这个女孩和他对视上后就默默低下头，看上去乖巧，实际上眼睛却私底下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打量着周围。
…这就是昂热的学生？
犬山贺本以为昂热教出来的学生会和那个人一样，本质上嚣张高傲，是个不可救药的狂徒…但实际上见到这个黑发女孩时，犬山贺却隐隐有一种面对犬山翔太时无计可施的头痛感。
啊，真是不祥的预感。
犬山贺这时无来由地想起了不久前昂热给他发来的私人短信，内容里以貌似无意的口吻提到了一句，这个孩子是他的学生。
犬山贺内心有点复杂。
实际上，本家对本部这次派来专员读作协助实则监督的行为是持着不屑一顾的态度的，像以前的做法一样——无论来的是谁都冷处理——只有强者中的强者才能获得蛇岐八家的尊重，而这个丫头片子显然不够资格。
当然，本家的做法也一目了然的轻蔑，橘政宗把这件事交给了犬山家，并未多提什么。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本家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
但犬山贺还是抱着一种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微妙心态发出了和对方见面的邀约。
哪怕当时看到昂热的那条短信时，他心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犬山贺控制不住地心想。原本细微的念头在心底迅速扭曲生长。
暗示自己多加照拂？不、那个男人从未把他放在人的位置看待——充其量只是一条好用的狗。你会特地嘱咐捡来的狗好好照顾自己家的小孩*吗？
…那是什么？昂热是想告诉他——看看！这只是我教过的无数学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看看吧，她远比你这个不成器的小孩优秀得多！
犬山贺心里清楚自己这些想法带上了太多自己片面的情绪，但他依旧会因此轻而易举地感到不甘，并纵容这些不乏恶意的想法潜伏于内心最深的地方，等待某一天能化作猛兽，嘶吼出刻骨的恨意。
意识到内心想法的一瞬，犬山贺此刻突然有点想要发笑。…自己现在就像什么？像一条彻头彻尾的败犬，憋着一股气，想要找出自己比其他狗更优秀的地方…哪怕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思及此处，犬山贺忽然有些疲惫。
自己真的越活越回去了…居然会因为自己的情绪和素未相识的小辈置起气来。
犬山贺冲身后的下属长谷川义隆摆摆手，随意道。“去把这辆车处理了。”
然后他侧头，对犬山翔太核善微笑。“车费自己报销吧。”
其实哪怕是按照犬山贺最初的计划，他也不应该出门来迎接这个小丫头。
可他从家族里派出去接对方的犬山翔太并不争气，应到的时间过了许久也迟迟没把人送到寿司馆来。
犬山贺不耐烦地叫属下给那废物打电话，打了好几个后对面才接通，颤颤巍巍地告诉自己和那位专员误入械斗现场，被帮派追杀了。
担心本部派来的专员刚到不久就在他们这边因为疏忽丧了命——就算蛇岐八家再瞧不起本部，也不能这么嚣张——犬山贺迫不得已，深吸一口气，带了几个人出去查看情况。
结果没过几分钟，那两个家伙就到了。
犬山贺：……
他觉得有犬山翔太这个好下属，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低血压了。
……
几个西装男动作麻利地叫来一辆叉车把那辆和报废不远的车子拖走。劳梓瞧着犬山翔太哭丧着脸飞快打车走了，又看向面前犬山家名副其实的家主。
老者平静地目送着出租车驶远，又转过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和蔼道。
“哎呀，让本部来的专员见笑了。小姑娘，进去聊吧。”
老者笑得像是自己真正的长辈一样亲切。但劳梓并不买账。
她自认是一名社会主义好青年，但又不代表随便遇到一个老人都要像自家长辈一样亲昵。更何况还是这种黑/道老狐狸。
她眨眨眼，不动声色。
“你好，犬山家主，我是劳梓。”
“喔！劳小姐，我知道。”犬山贺笑。他们两人跨进寿司馆，那个叫长谷川义隆的下属和两个西装男则跟在两人身后。
劳梓留意到那个长谷川两手上各文了一条眼镜蛇，五个狰狞的蛇头分别缠绕他的五指，每个蛇头上都带着火焰的高冠。
据说在立本，一个人身上的纹身代表了这个人在黑/道的地位。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纹身算是立本黑/道的最高地位。
劳梓不由得神游了一下…像立本这种黑/道中人和人搏斗时，情到酣处说不定会大吼一声：“我就算死了灵魂也会撑着我站在战场上！”
然后唰的一下爆衣，露出自己纹满全身栩栩如生的纹身。这时，再配上瓢泼的大雨和噔噔噔沉重但激昂的音乐…哇哦，气氛还挺到位的。
嗯…就是不太符合她的审美。
劳梓目移。
寿司馆内的装修是传统的日式风格。劳梓一行人推门进入时，夜风溜入，门旁的会津喜多方风铃摇晃起来。
那声音沉静悠远。像是泛起轻柔的涟漪，向远荡去，最终融入室内暖黄的光下。
劳梓有些惊讶地看看周围。一楼用餐的人不算太多。气质不俗的男女跪坐在榻榻米上用餐，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她嗅到燃香的气味，很淡，混合着荷叶、梅花的草木气息。
“家主。”一名身着和服的柔美女子在犬山贺面前停下，轻声致意。那是一位大和抚子型的立本女性，长发悉数被绾到脑后，斜斜插着一支木莲花发簪。
噢！劳梓眼睛一亮。
那名女子弯腰，郑重行礼。两侧长长的鬓发下垂，末梢婉约如钩。“请贵客移步楼上。”
“环奈，辛苦你张罗这家店了。”犬山贺呵呵一笑，语气里的和蔼比刚才真实多了。这让劳梓微妙地瞥了他一眼。
这家店原本就是犬山家名下的商铺。犬山贺手下有许多被他视为干女儿的漂亮女孩们，他将女孩们安插在各行各业，把她们捧成明星。自然也包括这家寿司馆的老板高桥环奈。
因此也当然不存在犬山贺因为见面专门预约这家寿司馆的情况了。只要他想，这家全立本最顶尖的寿司馆永远都会欢迎他的到来。
他只是不想委屈自己去给一个小辈下马威罢了，那太掉价了。
……
劳梓慢吞吞地跟着犬山贺进了早早准备好的和室，里面被日式推拉格栅和木栏分割成两个区域，矮案外就是枫叶飘荡的澄澈湖面，给人一种返璞归真的美感。
“喔…”女孩果不其然被吸引了。“好漂亮。”
犬山贺笑容更深，和女孩在矮桌两侧坐下，介绍道。“虽然说是夏天，但馆内配备了恒温系统噢。”
“说到这个，劳小姐说不定会对上餐的方式感兴趣喔？毕竟用小木船送上寿司也算是这家店的特色。”
“唔、确实。”
劳梓面上含蓄地表示了肯定。明明兴致勃勃、却要矜持地坐在榻榻米上…这对她来说有点煎熬。
更何况像这样坐在光影交错的房间里，劳梓总有一种错觉——明明自己应该是那种运筹帷幄、谈笑间无形和老狐狸来回拉锯几百回合最后稳稳取胜的智力役王霸型角色，但实际上她脑子空空，绞尽脑汁只能说出一句——“呃、菜什么时候上齐？”
噢，她真讨厌这种感觉。
劳梓面无表情地想。…可恶啊，她的自知之明每到这个时候就格外强烈呢。
……
犬山贺不会想到面前这个面色平静的黑发女孩脑回路正和自己背道狂奔。他已经把最初见面时那种微妙的既视感抛到了脑后，只当自己当时是被犬山翔太那个废物气得冲昏了头脑。
“说起来，昂热校长还特地给我发了一条私人短信呢。”犬山贺说，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容如阳光般照人。“劳小姐可能不知道吧？其实我以前也是昂热校长的学生哟，虽然62年没见了，但我还是非常敬仰他啊。”
和室的格栅被轻轻推开，绾着发髻的温婉女子恭敬地举着木盘进入。她在矮桌旁跪坐下来，低眉顺眼地将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端放在两人面前。
料想面前的女孩对日本茶道了解不多，犬山贺只让高桥环奈叫人直接把茶端上来。
“嗯，听昂热校长提起过家主的名字。”黑发女孩应了声，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又向下移，落在茶杯上的勾金线条间。
“…？”
犬山贺笑容僵了下，他只是找个话题拉近乎…这丫头居然应下来了？昂热那家伙在她面前提过他？
……
在听到犬山家主的话语后，劳梓思索了下，心下顿时一片了然。
瞧瞧，人家多开门见山啊！原来犬山家主还挺直率的嘛。
先前劳梓也思考过——犬山家主为什么要派人来接机，为什么要邀请她见面吃晚饭…
这些问题困扰着她，直到对方刚才貌似不经意开启的话题。
这一系列谜团的迷雾，此时在劳梓眼前通通、一下就被拨开了！
犬山家主特意派人来接机，甚至邀请自己见面吃晚饭…按照立本分部的风格来说，肯定不是因为她这个人，那么，就肯定是和别的原因有关了。
至于这个别的原因…
劳梓豁然开朗，如醍醐灌顶。
…原来您是昂热校长激推啊。
劳梓没想到，原来到异国他乡也能遇到同担。
怪不得人家一代家主居然要邀她见面…
嚯！被她发现了吧！
敢情是太久没见昂热校长，想私底下和她专门聊聊吗？
原来如此，啧啧啧，昂热校长的魅力果然是跨越了公里、跨越了岁月，直达海外，无论国籍，斩男斩女！
劳梓恍然大悟，并大受震撼。
劳梓内心啧啧感叹，抬眼多看了他几眼，又怕对方发现自己原来发现了他的小心思后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她很快又垂下眼睛，假装一无所知地回答这位同担小心翼翼的询问。
“嗯，听昂热校长提过家主的名字。”
在劳梓说完这句话后，空气短暂地安静片刻。对方一时没有接话。
嗯，她明白。劳梓默默想。都62年没见面了，自己仰慕的那个人还会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提起自己…这就好像她的高中数学老师面对自己带的学生说“说起当年我教过的那个学生劳梓啊，那可是…”一样让人热泪盈眶！
劳梓自认很体贴地给了对方一点平复激动心情的时间后，才再次开口，语气笃定。
“昂热校长说犬山家主你很有韧性哦，远超一般人。”
说完劳梓还回想了一下——
【“心性倒是和她一样耐不住气…”昂热摇头失笑，“先休息吧，阿贺当年可没你这么暴躁。”】
嗯——感觉意思差不多！她总不可能把校长嘲笑自己心性差一并说出去吧，那也太丢脸了！而且一直“miss！miss！”加超强嘲讽buff下还能耐住气…难道还不算有韧性吗！
再说了，比她厉害，怎么不算远比一般人厉害呢？要不是她不好意思自夸自己是个天才…咳咳。
……
犬山贺听到女孩附加的话后整个人都石化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包含赞赏的话会从那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他以为自己只能一直从昂热那里得到折辱而非礼遇。
但犬山贺又想不到这个女孩撒这种拙劣的谎骗自己的可能。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敢？
蛰伏在深处的猛兽在此时忽然畏缩了一下。为某种他从不祈望的微弱可能性*。
他一下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内心的混乱，也不知道现在该痛恨自己依旧会因为那个男人好像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而轻而易举的动摇，还是再茫然地追问一句自己为什么。
但犬山贺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昂热帮助自己“振兴犬山家”的瘦弱男孩了。他没多久就从混乱的念头里挣脱出来，抬起头，想再进一步问下那人是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时——
“…？”
犬山贺愣了下。
原应端坐在面前的黑发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剩下盛着茶汤的茶杯在对面的光影交错间飘起轻缈的热汽。
犬山贺错愕地望向门边。
那里长谷川义隆正犹疑地看着自家方才呆呆出神的家主，见家主看过来，他连忙说。
“劳梓小姐说，她去趟厕所。”
……
出于让对方反应会的好心，劳梓找借口离开了和室。她随口问了下守在门口那个叫长谷川的人厕所在哪后，就慢悠悠地踱着步，向厕所的方向走去。
她的心情莫名有些好。哪怕是走到昏暗处时被一个走路摇摆的醉酒男人撞了下，劳梓也只是皱起眉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醉得很厉害，走路都不成样子，背后甚至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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