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安当然不敢听王昭云的吩咐，将当日之事隐而不报于裴远山。
但他所报的，却和实际还是有些偏差。
他将自己是如何想出点子，又如何陪同账房先生元井在边州城街头巷尾敲锣打鼓，终究吸引了多少百姓报名开春农耕这事，详细铺开讲了足足盏茶功夫。
而于王昭云和春娘问及裴远山近日为何不回城主府、除夕夜会否回城主府，只拿三两句话，草草带过。
他说：“夫人身边的春嬷嬷倒是打听了几句将军行踪的消息，但夫人对此不甚感兴趣，还说随便你爱去哪就去哪。”
“夫人当真这么说？”裴远山挑眉，语气发沉。
柴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不是？”
他还拿腔拿调演上了。
——“姑娘，真的不请姑爷回来一道守岁吗？”
——“随便他。”
动作七分、语气三分，词句也就差了一字，但失之毫厘，却已差之千里。
“随便。”裴远山喃喃，又自嘲地笑笑。
她心里装的东西那么多，又怎还会有空隙去惦念他？
不过，就是随便而已。
裴远山视线转回桌案上整整摆了一日的卷面。
武埠城防不堪，切莫轻举妄动；待我十日归来，与君共谋再战——等我。
这是师父最后一战前收到的书信，未及打开，后来被裴远山连同着师父其他的书册一并藏到了地窖中，今日才得见天光。
其上抬头称谓为“流溪”，其下落款则为“谢青云”。
谢青云便是谢云，谢姑姑，王昭云的母亲。
而流溪，则是裴远山的师父尹流溪，边州场的上一位主将，一个将命都搭给了边州，搭给了大魏的寒门武士。
青云、流溪，原来，“青溪”这个名号是这么来的。
裴远山锁紧了眉头。
十年前的大混战，最终以镇北军没能守住东边州的防城线漏洞而失败告终，尹流溪及其麾下近十名大将战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在胡人铁蹄之下，尔后才有了裴远山蓄力反击雪仇，在八年前陆陆续续逼退了胡人，甚至抢回了西边州。
若是当初，这封信件能被及时启开，那场惨烈的战事会否得以延后，或许还能够扭转乾坤？
可往事已不可追......
师父没有等到他的救星，死卧长城。
王昭云的母亲亦未能赶到边州，而是路遇山匪，意外死在了从天都来往边州的半途。
所以，王昭云来边州，嫁给他，为边州百姓做这许多，全是为了寻她母亲要寻之人？竟她母亲未完的心愿？
那她到底是否知晓她母亲之死同师父之死的关系？
她是否知晓她母亲同师父的关系？
裴远山视线不自觉地移到台案上另一边发黄的皱巴巴的却被珍藏在木盒里的纸张——我似青云长在天，子如碧浪自奔流；二心相遇同生色，化蝶翩翩一白头。
*
除夕依时而至。
边州城街头巷尾愈发热闹，家家有粮，人人有望，全都是对新一年的憧憬。
城主府亦不例外。
新修的门楣还闪着漆彩，又添置了红灯笼，鲜红的缎绸高挂屋顶，一直延长到前厅，到后院。
整个新府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更有欢声笑语不绝。
几个侍女说说笑笑，不停地从前院往门外搬着箩筐。
里头正是王昭云与一众女侍在前一日做的新春糕点，个个都拿红纸方方正正地包成礼盒，更在上面贴上一个小小的“福”字，以送给路过城主府的边州百姓。
这是王昭云门下长久以来的新春习惯，寓意见者有喜，岁岁年年，有福同享......只不过这一次，那“福”字的落脚处，已不仅仅只有一朵小云，云下，多了一座小山。
而另有一波侍从，则是从前厅不断地往后院搬抬箱笼，里头装的是今夜要用之物，譬如炮竹，譬如炭火，譬如食材，譬如窗花，譬如春联......
总之，府上几乎无人不沉浸在迎新的喜悦之中，叫王昭云都不禁看花了眼。
“姑娘第一次在边州过年，大伙都想热闹一些，就多整了些样式。”春娘走近在院中缓缓踱步的王昭云，笑说：“姑娘可别嫌麻烦了。”
“怎么会？”王昭云闻言，眨了眨眼，将涩意掩去，才转过头来看春娘，“难得不用再受天家、王家规矩束缚，大家想怎么过便怎么过呗，万不可拘谨了去。”
时局动荡，天家为聚民心，倡导礼节从简，除了祭祀一类求天拜神的大典，即便是新春，天家亦不会张灯结彩。
至于王家，高门大户，规矩森严，哪怕有祖传的迎春礼制，但也大多是规规矩矩的环节，庄严肃穆的祭拜，暗流涌动的聚首，半分看不出对新春的期许。
倒是这偏远潦倒的边关之地，没有天家约束，也没有世家暗斗，随性恣意的人性却是比万物皆高一筹。
春娘听着姑娘的话，一边是偷偷打量姑娘的眼尾眉梢，确定王昭云真的没有因为边州的新春比王家的简单太多，亦没有因为团圆佳节远离家人，而有所神伤——是真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她忐忑的心才落回肚子里些许。
昨日，春娘特特请陈砾陈部曲去军营里问一问，那位新姑爷就算是再要顾及军中将士，可否能在除夕夜抽个空暇回城主府，同姑娘吃个团圆饭。
可军中说那大将军却是又去了边防巡逻，陈部曲没能见着人影，只在营外吹着寥落北风，看着营里热火朝天地准备所谓的“三日三夜大宴”。
陈部曲的口信没有递到位，灰溜溜地回来了。
直至今晨，军中除却送了新宰的牛羊来，传了“大将军”的新年贺词外，便再没传回来什么消息，只怕......那虚设的新姑爷今天是当真不会回来了。
春娘不敢同姑娘再细探此事，免得坏了风景和心情，于是便就顺着王昭云的话头，又引着她去看下人们布置的新鲜玩意儿。
......
三更半时的锣鸣响起，新年伊始到来，后院里陈砾领着人放了炮竹。
一下，五彩绚烂的火花在天边炸开，拖出蜿蜒的彩虹尾巴，迷蒙了四四方方的小小院落。
王昭云恍惚间似回到十年前——天家、世家礼制森严，但却总有人冒大不韪，躲家宴、迎新春、放炮竹。
阿娘就总是趁着人至七分醉，便就带着她躲到后院，放着小小炮竹，吃着陈郡送来的栗子年糕......
“姑娘，想先夫人了？”春娘走近，亦坐到桃花树下的秋千上，拥住王昭云的肩膀。
王昭云已喝了不少酒，反应遂就迟钝了不少。
她怔了怔，才偏头看过一眼身边人。
不知何时，春娘的两鬓已经全白，明亮的双目周边亦是爬满了皱纹，但眼底的慈爱却是从未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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