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安模模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是孔真。他一如往昔般沉默地侍立在左右,捧着一小碗热气氤氲的补药,眉眼恭顺地候着昤安醒来。
每每看到此番景象,昤安总是会不自觉地开始想,在还不算远的从前,孔真侍奉王珩汤药之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景象呢?
她沉默几瞬,遂而含笑接过了孔真手中的药,用里面的纯银的小汤匙反复搅着那冒着苦涩药气的浓黑药汁,道:“孔真,这些年辛苦你了。”
孔真不解昤安为何突发此言,忙道:“娘娘您哪里话?先帝对奴才有知遇之恩,您对奴才更是礼遇有加,奴才伺候在娘娘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谈得上辛苦二字?”
昤安的笑容里是少有有的温和,柔地像金陵四月里的湖水:“我这一年多总是操心着前朝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竟也没时间好好和你们说说话儿了,其实啊,我的心里一直是很感念着你们的,长安冷寂薄情,能有你们几个始终襄助扶持,我很是知足。”
孔真眉头一皱,越听昤安这话越觉得话里有话:“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昤安将碗里的药搅拨够了,这才横了心一口气地把药吞下去,边擦着嘴角残余的药汁边笑道:“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难得的不打仗了,也不担心谁谁谁会突然发难了,倒多了很多时间来补一补以前落下的觉,睡着睡着,不知怎的就多出了之前没有的感慨来了......”她将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接着道,“对了,我倒没注意,你之前是一直住在澈儿那边的,不过是我传召之时才过来替我把把脉,怎么最近半年却老是往我这里跑?每日三顿的补药,竟有两顿都是你亲自伺候着。”
孔真登时就红了耳朵,一双眼睛犹疑在脚下的百凤飞云刺绣地毯之上,从这只凤凰移到那只凤凰,总是没个安定的地方。
不等他想到回话的理由,昤安已经了然笑道:“唉,你怎么就始终不肯跟我说呢?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忍心将冉月一辈子都留在身边,直留成了个老姑娘还不让她出宫嫁人吗?”
孔真讷讷地抬起头,在昤安的脸上划来划去地看了半晌,终是又愤愤地低下头去,言语里竟有了几分的无奈和疼惜:“不是奴才不肯对娘娘说,而是......而是冉月她不让奴才说啊,她一直视娘娘如自己的亲生姊妹一般,也不知发了多少毒誓说要守在娘娘身边一辈子。若是娘娘入宫以来的日子过得平安顺遂倒也还罢,可娘娘自进宫以来,却何尝有过一天舒心太平的日子么?莫说心里的苦,就是这身上的七灾八痛也添了不少!眼下......咱们又打了败仗,明日还尤不知是怎么样的光景,别说是冉月,就算是奴才也不忍心和娘娘提让冉月嫁人的事啊!”
昤安看着面前眉毛都快搅在一起的孔真,不禁失笑道:“哎呀呀,我哪里就脆弱成那个样子了呢?”她细细打量着孔真,直似嫁女的老母亲盯着自己未来的女婿那般,静静问道,“你和冉月,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一提到这个,孔真的嘴角就不禁含了几分笑,笑得比那秋娘的歌声还要软上几分:“这......这还要从先帝爷病倒,然后娘娘您以斋戒之名封了授章殿开始说起,那时候奴才每天忙着给先帝爷把脉问诊,为了防着小人作祟,从抓药到熬药都是奴才一手包办,那时先帝爷又病得昏昏沉沉,几乎是一刻也离不得奴才,奴才忙得昏天黑地什么也顾不上。那天奴才正在小厨房里熬药,冉月这时也进来了,好像要给娘娘拿什么点心,她的眼睛很灵,一眼就看到奴才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伤着了......其实左不过就是熬药的时候被烫着了,这样的小伤哪里算得上是伤?我原是从不放在心上的,可冉月一见了倒很是慎重,忙从自己的房里拿了专治烫伤的药膏来,还亲自给我上了药,最后还说什么都要让我把那瓶药膏拿回去接着用......我当时就在想啊,这姑娘可真是憨傻,我自己就是个医者,房里这样的药膏都能拿来当饭吃了,哪里还用得着她送给我?可一面这么想着,我有一面将她送我的药膏握得更紧,觉得那比顶顶珍贵的仙丹名药更让我开心。”
孔真说到这里,眼里突然就有了赌咒发誓那样认真的神色,对着昤安道:“娘娘,不骗您,我自打出生就没了爹娘,除开师父意外,冉月是第一个帮我擦药膏的人。唉,我当时就想着,君子不白白受人恩惠,总要拿些什么东西回报人家才是,于是我就找啊找啊,可我那里除了那些药里药气的丹药啊药材啊什么都没有,我想了半天,也只能请能出宫的小太监帮我带了一个珠花送给她。哎呀,可是那个小太监也不知道从哪里给我带的假冒伪劣的东西,就在那天我把珠花送给冉月的时候,那上头的珠子竟当着我俩的面就掉了下来......唉,您说那个珠子它也是,早不掉晚不掉偏偏在我送的时候掉了,这不是当着冉月的面打我的脸吗......我当时羞地想钻进地缝里,没想到冉月却笑呵呵地把那珠花戴到了头上道,‘哈哈哈,孔真,真是太谢谢你了,你不知道啊,自打我进宫以来,除了娘娘以外别人就再没送过东西给我了,嘿嘿嘿嘿嘿,这珠花真好看,坏的我也喜欢,我是说真的。’我当时怔怔地看着她,觉得我从来没听到过那样好的笑声,从来没见到过那样美的面孔......当然娘娘您长得就很美,可冉月的美却是不一样的,我也不知怎的,她当时的样子就那样狠狠地留在了我的心里,就跟有人把她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似的,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忘掉她......然后,就到了如今了,我们也海誓山盟过,也曾相约到白首过,我们甚至还说过,等娘娘您把前朝的事情平息了,天下也安稳了,我们就一起向您请辞,一起出宫去,随便去哪里,去过自由自在太太平平的日子......只是如今......我们谁也没那个脸在您面前说出请辞的话,谁也都不放心就这么离开娘娘。”
昤安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听得她也有几分恍惚起来,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静静地听人说上一席话了,似乎真的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经开始怀念起这样的安静和温柔来。
一语听罢,昤安的眼睛里竟然已经有了莹然的泪意,她揉一揉酸涩的眼角,叹道:“其实你真应该早早地告诉我这些,我这些日子忙着打仗的事情,竟都忙得昏头了,浑把你们的事情都忘到一边去了。你还记得那次我遇刺的事情吗?冉月替我挡下了那一箭,流了许多血,其实我那时候就已经有了要将冉月送出宫的心思,又碰巧,我去看冉月的时候在她房门前听到了你们二人的谈话......其实我真应该在那时候就送你们出宫的,孔真,我知道你是个可靠又踏实的人,冉月若能和你在一起,我是极放心的,也能了了我心中的一件大事......”
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一个青蓝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昤安还没看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就听见一个人形的东西“扑通”一下跪倒在了自己脚下,而后便是嚎啕大哭的声音:“小姐,小姐!奴婢不嫁人,不嫁人!奴婢不会离开您的,您是奴婢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奴婢就是死也不要离开您!”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语,那跪在地上哭成一团的人不是冉月又会是谁?昤安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忙俯下身去想将冉月拉起来:“你看看你,怎么又说这些话?来,你起来慢慢说,快别哭了,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是个恶毒的主子,把你这朵小娇花怎么样了呢。”
冉月却像是黏在了地上一般,任由昤安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不,小姐,奴婢不起来,奴婢一起来,您就会有千万句话来劝奴婢出宫嫁人。您总以为奴婢什么都不懂,可我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您前些日子已经派贺大人去蓟城和霍羲桀商量禅位的事情了,不日他就会进京继位,到了那个时候,您、还有陛下和公主,你们就成了前朝旧人,那就像是刺在霍羲桀眼睛里的钉子一样,他会善待你们吗?他会保你们好吃好喝地活在这宫里面吗?小姐,奴婢知道改朝换代这件事原是人力无法转圜的,可......可您至少让奴婢陪在您的身边好不好?那样......您冷了我还可以为您添一件衣裳,您饿了还有人为您热一口饭菜,有人欺负了您,我还可以上去为您出头,百年之后,我到地下去见了老爷,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对他说一句,‘老爷,我把小姐照顾得很好,她虽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却在活着的时候能吃能喝能睡,每天都是笑眯眯的’。我可以不嫁人,可以一辈子都不出宫去,可我不能把您一个人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未央宫里啊!”
昤安的眼里终于有滚烫的热泪滚出,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每一滴都烫地她发抖:“冉月,我懂,我都懂......”过了好久,等到她终于又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才继续对冉月温声道,“可是冉月,你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吗?”
冉月和孔真同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她回以苍凉而疲倦的笑意,缓缓道来:“冉月,你总是说要陪在我的身边将我照顾好,也总是说若将我照顾得不好了,自己无颜在百年之后去见我的爹娘,可你知道吗?爹爹,还有我,我们最希望看到的不是你一生都陪我困在这座未央宫中,而是你能有你自己的日子,有你自己的爱人、孩子、孙子、曾孙子,你们会在天下的某个地方拥有一间小小的院落,那里是你们真正的家,那才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你知道的吧,爹早就把你当成了第二个女儿,我也从来都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当初我即将入宫的时候,爹其实是很不愿意让你做我的陪嫁的,他懂得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他的大女儿折在这里头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小女儿也这样呢?是你一直苦苦哀求着要随我一起进宫,爹才不得已答应了下来......所以啊,爹的夙愿何尝是希望你将我照顾好,他从来都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嫁一个你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地过属于你们自己的日子,我也是如此!”
冉月的哭声渐渐止了,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昤安,她恍惚地开口,又恍惚地出声:“真的吗?老爷他......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小姐你,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昤安擦干自己眼中不断涌出来的泪,声音却依旧是温然的:“当然,我们从来都是这么想的。你不是卫昤安的附属品,你是冉月啊,你是个活脱脱的人,你要有你自己的人生才对,”她伸出手,抚着冉月年轻白皙的脸,“冉月,和孔真出宫去罢,去宫外过太太平平的日子,你说得对,未央宫是个会吃人的地方,我已经一生都无法走出了,你又何必陪我耗在这里呢?你是知道我的,我既然选择留下来,那必然是有自保的法子的,我会在这里好好的活下去,像你说的,就算活不到一百二十岁,也要尽力活到九十九是不是?你相信我对吧?你既然相信我,就放心大胆地去嫁人,放心大胆地去过你自己的日子,我会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的。”
冉月垂着头沉默在了那里,像是一头困惑的小兽一样,鼓起自己的腮帮子,似是在努力地想着什么。
昤安却已经侧过头去,对孔真道:“孔真,你可以向我保证吗?保证你一生一世都会对冉月好,保证你绝不会辜负她,绝不会让她饥寒苦痛,绝不会让她受人委屈,这一切一切,你都可以向我保证吗?”
孔真连点了好几下头,那力道看起来很重,直让昤安怀疑他会不会把自己头给点坏了:“当然,我可以向娘娘您保证,我会对冉月好,我会让她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一定会珍惜她,会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惜她!”
昤安满意微笑,上前去将冉月的手喝孔真的手放在一起,箴箴道:“如此,我便再无半点的不放心了。”
冉月尤自死死抓着昤安的手,有且娇怯和不安:“小姐......您真的会好好的马?您真的保证您会活到九十九吗?”
昤安失笑,同样稳稳握住她的手道:“当然了,只是傻丫头,你还要叫我小姐吗?你如今已经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能没个娘家人给你打点嫁妆呢?你若愿意,就唤我一声阿姐,我好名正言顺地给你置办嫁妆去!”
冉月一时哽咽,那眼睛里的泪水涌泉一般地冒出来,直扑到昤安怀里,抽抽泣泣地唤道:“阿姐!”
昤安拥住冉月,自己也终于忍不住落下止不住的泪来,满眼泪光婆娑之际,他看到孔真也含了同样的泪在眼睛里,对着她做了一个她看得懂的口形:“多谢娘娘。”
莫有灵最近很不爽,因为他没有想到,昤安竟然想要将自己送到洛阳的别宫里去。
他早已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多年前的一刀更是将他此生的男女姻缘和子孙之福全都尽数断送,他一颗心里什么也没有装什么也没有想,唯独就是想陪在昤安的身边。他乍闻昤安有将自己送到洛阳的心思,一时又气又恼,而后为了反抗昤安这“强权霸主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的天打雷劈的行为”,居然开始跟个娘儿们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起来,一会儿拿着削苹果的刀跪在昤安面前,哭哭啼啼地说如果昤安要送他走不如一刀杀了他;一会儿又在自己的房间里绑上上吊绳鬼哭狼嚎地说自己不活了;一会儿又躺在床上叫苦连天,说自己得了绝症了不活了不活了死了算了死了清净;一会儿又打着拍子坐在慈晖殿前的花园里唱起了自己改编过后的莲花落“哎呀呀呀,十月腊冬天啊,山上飘雪花啊呀咿呀咦嘚喂,可怜的小莫莫啊,被人无情抛弃了啊咿呀咿嘚喂......”
一声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唱腔,从白昼再到夜晚,声声在耳经久不息,听得昤安脑仁疼。她就这件事斟酌了好几天,想着是过个几十年再死还是就在这几天被莫有灵烦死?深思熟虑之下还是觉得自己要多活几年,于是就准许了莫有灵留在自己的身边,她这么一说,那首在自己耳边响了三天三夜的歌谣才终于停了下来。
同样的,某一天里,毓书也接到了昤安的询问,昤安很温和地拉过她的手,问她想不想出宫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她愿意,自己隔天就可以安排她出宫。
毓书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如往常般安静地听完了昤安的话,也一如往常般静静地跪在了昤安的脚下,甚至一如往常般地用她不疾不徐安静沉郁的声音对昤安说道:“娘娘,奴婢自小进宫,从懂事开始就知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奴婢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宫外对奴婢来说全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像是奴婢这样的人,不知道皇宫外面的生存之道,到了宫外也根本活不下去,还请娘娘行行好,就留下奴婢这条贱命在娘娘身边吧。”
可是,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宫外的自由呢?如若一个人在宫里都能活地所向披靡万夫莫敌,那么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宫外的生存之道呢?
她想要继续劝说,可当她与毓书目光相接时,她却生生地再也说不出话了。
毓书和冉月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冉月看着人的时候,一双滴溜溜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总是闪着亮晶晶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亲近关切,总觉着这样纯净的目光应该被人永远地保护起来不受纷争困扰。毓书却恰恰相反,她总是安静地像是不存在一般,一双温柔且深静的眼睛里总是闪着浑浊的柔光,半是坚毅半是淡漠,让你觉着她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忍不住地想要依靠。
察觉到了昤安的动容,毓书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只是很简单地道:“娘娘,让奴婢陪在您身边吧。”
几天以后,毓书和莫有灵对冉月的嫁妆做最后的检视的时候,莫有灵瞧着自己手中那一块由上好的碧玺雕刻而成的菡萏摆件,竟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这可将原本埋头做事的毓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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