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一日深过一日,章台宫庭院里的银杏终于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
晨起时,阶下已见了霜。
明玉呵着白气,坐在外间书案后,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她搓了搓手,又拿起笔,对着《仓颉篇》上那个笔画繁复的“嬴”字,觉得手腕比昨日更酸了。
这是她第一次学写自己的姓氏,每一笔都小心翼翼,却依旧歪歪扭扭,像几条冻僵的虫子在竹简上爬。
【这要是在现代,冬天写字有暖气,手冷还能捂个暖手宝……】她心里第一百零一次叹气,【政爹每天批那么多竹简,手指不会冻僵吗?还有扶苏哥哥……唉,要是有纸就好了,至少轻便些,抱着也暖和点?】
这充满孩子气关怀的嘀咕,清晰地传入隔壁正殿。
嬴政正听取治粟内史禀报各地预备过冬的柴炭、粮食储备情况,闻言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冻僵?他自幼习字理政,冬日呵冻磨墨是常事,从未觉得如何。
只是这丫头……
他目光掠过自己因常年执笔、指节处略显粗大的手,又看向殿角烧得正旺的炭盆,眸色深敛。
侍坐一旁的扶苏,研墨的动作也微微一顿,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往袖中拢了拢——方才在外间站了片刻,指尖确实有些凉,九妹倒是心细。
他想起前几日父王隐晦的允诺,心中对“纸”的念头又重了几分。
午前,明玉得了片刻休息,正对着铜壶里自己的倒影发呆,琢磨着是不是该问宫人要个手炉。
扶苏从正殿出来,见她瑟缩的样子,走上前温声道:“九妹可是觉得冷了?我让人再添个炭盆来。”
“不用不用,”明玉连忙摇头,“我不冷,就是手有点僵,写字不灵活。”她说着,又忍不住小声抱怨,“竹简硬邦邦的,冰手。”
扶苏闻言,眼中闪过思索,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九妹随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明玉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跟上。
扶苏并未带她去自己书房,而是引着她穿过后苑,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
这里有几间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的旧屋,平时少有人来。扶苏推开其中一间的门。
屋内比想象中整洁,靠窗处设有一张木案,上面摆放着石臼、木杵、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盆陶釜,还有一些竹筐,里面装着些看起来像是处理过的树皮、麻絮、破布等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木、石灰和湿润泥土的气味。
明玉好奇地四下打量:“长兄,这是?”
“此处僻静,我已禀明父王,借来校书之余,做些杂项尝试。”扶苏走到案前,指着一个陶盆中浸泡着、颜色灰白的糊状物,“此乃按九妹先前所言,寻来树皮、破麻等,经浸泡、捶打、蒸煮后所得,我暂称之为……‘浆’。”
他又拿起旁边一块木板,上面贴着几张颜色灰黄、厚薄不均、干燥后皱巴巴甚至边缘碎裂的薄片。
那薄片质地粗糙,布满纤维疙瘩和杂质黑点,对着光看,能清晰看到交错的纤维纹理。
“此乃尝试晾晒所得。”扶苏语气平静,但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执着,“轻薄虽有,然易碎,粗糙,不堪一触,更遑论书写,我试过不同配比,调整蒸煮时辰,添加草木灰或石灰,效果均不理想。或是捶打不够细,或是晾晒之法不对,或是原料本就不堪用……”
明玉凑近了,仔细看那些“失败品”。
很丑,很脆,摸上去扎手,但依稀能看出“纸”的雏形。
她能想象扶苏是如何在繁忙的政务课业之余,一个人在这里默默捣鼓这些树皮烂布,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感动,有敬佩,也有些心疼。
“长兄……你试了多久了?”她轻声问。
“自那日与九妹谈过后,便断续准备物料,真正动手尝试,不过六七日。”扶苏如实道,目光落在那粗糙的薄片上,“只是进展甚微,让九妹见笑了。”
“没有没有!”明玉连忙摇头,她看着那些失败品,努力回忆关于造纸的碎片知识,不能直接说流程,但可以根据看到的问题,提出些“孩童视角”的疑问和建议。
“长兄,你看这个,”她指着一张薄片上明显的黑点和疙瘩,“这里面是不是还有脏东西没弄干净?要不要用更密的布,多滤几遍?”
扶苏点头:“滤浆确可改进,我先前所用夏布,经纬稍疏。”
“还有这个,”明玉拿起另一张干后卷曲翘边的薄片,“它晒干的时候,是不是皱起来了?能不能……把它压平?或者贴在光滑的石板、木板上晒?我见宫人浆洗细葛,晾在光滑竹竿上,似乎平整些。”
“压平……贴于光滑之物上阴干?”扶苏眼中思索之色更浓。他之前一心想着快速干燥,多用日晒通风,的确未曾考虑“压平”定型和“阴干”缓释。“九妹观察入微,光滑之物……或可用石板、木板,覆以细布再贴浆?只是如何确保其不黏连,又能均匀干燥?”
“要不……在板上先抹一层薄薄的油?或者滑石粉?”明玉想起以前看过的科普视频里,似乎提到过“纸药”和“分离剂”的概念,但具体是什么她记不清了,只能胡乱猜测。
“油或粉么……”扶苏沉吟,这倒是个思路。
油恐污纸,但滑石粉或草木灰细末,或许可以一试。
他看向明玉,眼中赞赏更甚,九妹虽不明深奥工艺,但每每能凭直觉和观察,点出实际操作中可尝试的细节,这本身已是极大助力。
“我稍后便令人寻光滑石板与压物来试。滤浆之布,亦需更替。”扶苏有了新的方向,精神一振,“九妹,此物制成非一日之功,恐需反复试验,我平日需处理政务课业,只能得空来此,已安排了一名可靠的老内侍在此照看,并记录每次物料、步骤与结果。你若得闲,亦可常来看看,若有新想,随时告我。”
“嗯!我一定常来!”明玉用力点头,能参与这样“秘密”又有意义的事情,让她心里充满了奇特的使命感。
接下来的几天,明玉在习字之余,多了个期盼。
她每隔一两天,便会寻机去那旧厢房看看。
扶苏不常在,但那位姓陈的老内侍总是在。
陈内侍话不多,手脚却利索,对扶苏交代的事情一丝不苟,他会恭敬地向明玉展示最新的“纸浆”状态,以及按新法子(过滤、贴板、压重物阴干)晾晒出的“纸片”。
进展缓慢,但并非全无希望,尝试了更细密的双层绢布过滤后,浆料中的杂质黑点确实少了些。
尝试贴在抹了薄薄一层细滑石粉的木板上阴干,并压上平整的石块后,得到的薄片确实平整了不少,不易卷边翘角。
但脆裂的问题依旧,轻轻一折就断,表面也还是毛糙扎手。
这日午后,明玉又来看最新一批阴干中的“纸”。
陈内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黏在木板上的湿纸膜,连同木板一起转移到通风更好的架子上。
那纸膜依旧灰黄,对着光能看到明显的纤维纹理,但比起最初的“破烂”,已算得上“有模有样”了。
明玉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边缘。湿软的,带着凉意。
【还是不行啊……到底差在哪里?】她心里嘀咕,【是纤维本身不够好?还是它们之间粘不牢?好像……好像需要一种让纤维能纠缠粘在一起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她正出神,努力在“知识库”里搜寻关于“纸药”或“植物黏液”的模糊记忆,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个有些耳熟、带着点喘气的少年声音:“陈翁?陈翁在吗?公子让我送些新捶打过的楮树皮来……哎哟!”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到了门口,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明玉和老内侍同时转头。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劲装、约莫八九岁、虎头虎脑的少年抱着个竹篓站在门口,正是王离,他似乎是一路小跑来的,额上带着薄汗,脸颊泛红。
少年一眼看到屋内的明玉和陈内侍,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明玉身上,尤其在她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上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立刻站直身体,将竹篮放下,对着明玉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声音清亮:“小子王离,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在此,冒昧打扰,还望公主恕罪。”
王离?通武侯王贲之子?明玉心里一动,这就是那个历史上少年从军、后来戍守北疆的王离?她连忙回礼:“不必多礼,”她有些好奇,“你怎会寻到此地?”
王离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奉长公子之命,送些新处理好的楮树皮过来,长公子说这边在试制一样新奇东西,需要这个,我循着味儿就找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目光忍不住往屋里那些器具和材料上瞟,眼中满是好奇,“公主,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味儿……像是在煮什么东西,又不像吃的,这些烂树皮、破布,还有这盆白浆……是做什么用的?”
他性子直爽,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倒是毫不拘束。
明玉见他对这些感兴趣,年纪又和自己相仿,便也少了几分拘谨,解释道:“是在试着做一种……叫‘纸’的东西,想做出比竹简轻便、能写字的东西,这些树皮麻絮,就是原料,捣烂煮过,变成浆,再想办法弄干成型。”
“纸?比竹简轻便?能写字?”王离瞪大了眼睛,显然觉得这想法十分新奇。
他走到案前,仔细看了看那些晾着、依旧粗陋的“纸片”,又看了看盆里的浆料,忍不住伸手想碰碰那些干纸片,又缩回手,抬头问明玉:“公主,我能摸摸看吗?”
“可以,不过要轻点,它们还很脆。”明玉点头。
王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块边缘的碎纸,用手指搓了搓,又轻轻一掰,果然应声而裂。
“真的挺脆。”他皱眉,又凑近看了看断面,“里面一丝一丝的,是没捣烂吗?”
“是纤维。”明玉顺口道,说完才意识到这个词可能太现代,连忙补充,“就是树皮里那些一丝丝的东西,要把它们弄得很短很细,还要让它们能粘在一起,做出来的‘纸’才不容易碎。现在就是……总是弄不好。”
“让它们粘在一起?”王离思索着,忽然道,“那加点胶行不行?我们制弓弩,处理牛筋、鱼鳔,都要用胶熬煮,粘性可大了,不过那玩意儿贵,而且熬出来硬邦邦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明玉眼睛一亮。【胶?对啊!动物胶!虽然可能不是最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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