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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

第20章

江南下起了绵绵细雨,楚清鸢一大早便来到丹阳郡官署,却连太守身边的詹事都没见到。

接待他的是一个主簿,站在衙门口的阶子上,手打一把油布伞,遗憾地说:

“本来凭郎君的才学,今年的清定评品,太守大人怎么也能留一个秀才的推荐名额给你。可惜斯羽园春夜宴后,人人都已知晓你是被谢直指弃选之人,以太守大人的身份,总不能拾他人敝履,便不好再向中正推举郎君了。

谢澜安如今是三品直指绣衣使者,单独听太后调遣,所以这丹阳主簿敬称她为“谢直指。

台阶下,楚清鸢唇色纸白,身上的暗蓝长衫被牛毛细雨濡湿。

他不习惯在这种无才无德、唯依家世便有官做的小吏面前低头,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

“秀才无望,孝廉也可。可否让小生面见太守……

“你父母皆已亡,还孝的哪门子廉?小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他,看见楚清鸢骤然变色,他顿了顿,换了种怜悯的声腔,“郎君别怪我说话难听,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心比天高却傲气得过了头。

“那日你来求见大人,太守大人惜才,好心提携你一程,带你同去那谢直指的生辰宴会,可原来你不是诚心要做太守大人的门生,而是想另攀高枝啊。

说到这里,小主簿讥讽地俯视雨帘里的人,“攀就攀吧,我们太守也说过,年轻人上进些不是坏事,可你总该胸有成竹再去毛遂自荐啊。谁能想到,谢直指宁要一个小奴,为了那人不惜与庾夫人争执,也不要你,不曾看你的诗文一眼。

“如今别说京中,便连周边郡县都传遍了此事,路边的叫花子都编成莲花落唱了开来,你自己不曾听得吗?太守大人被你带累了颜面,你倒还有脸来求见,还孝廉!

落在身上的雨,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楚清鸢的皮肤。

朝廷三年一清定,每一次选才,各州郡可举孝廉三人,秀才比孝廉更难得,每郡只有一个名额。对于没有家世荫袭的寒门来说,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直说吧,你以后在仕途这条道上,就别指望了。主簿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阖上了官衙大门。

关门声落在楚清鸢的心上,狠狠震疼了他。他站在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中间,连皮带骨,淋落成泥。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先是白颂,如今又是一个奴。

远处的伧仆要上来为郎君打伞,楚清鸢避开。他腮骨棱起,抬起比雨还冷的漆黑眸子,盯着面前那扇门,神色沉静得邪气。

“一个奴是么。

·

细雨转骤,桃花落尽生桃叶。

拨云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锦红绫的劲装打扮腰佩一柄环首刀宽肩高个却是个英武女子。

她如今没了官职在身但被当朝第一位女子御史收在麾下的消息亦传得沸沸汤汤。堡主周蹇亲自迎出设座奉茶听贺宝姿说明来意是要借他这堡坞。

“真是咄咄怪事。”周堡主心中一沉话却说得不客气“拨云堡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左一个也来抢右一个也来借?听说谢娘子如今为太后娘娘做事庾谢成了一家这一借还有个还吗?”

贺宝姿茶未动一口身姿笔挺地跽坐在方席上正色道:“周堡主听真庾是庾谢是谢。正因我们娘子听说了庾二小姐的所为大不赞同才愿为周堡主转圜一二结个善缘。地契我们不要只借贵宝地开一所士林馆。”

周蹇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贺宝姿沉淡一笑又道:“贵宗自从迁入金陵一直想改武从文融入京城世家只是一直不大顺利吧。儒林是何等清要的所在不用我说堡主必然明白乌衣巷谢氏又是何等声名有谢家牵头这座士林馆将来成了气侯便会和周氏的名字息息相连贵宗还愁子孙将来无法与金陵子弟把臂同游吗?”

话不必说满周蹇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此事若成便无异于将全族都抬高了一个等级。

可正因心动他更狐疑不定:“无利不起早好处说得都是拨云堡的那位谢娘子图什么?”

贺宝姿按谢澜安教她的话悠悠接口:“大家不过都混口差事谢娘子为太后谋事多招些贤士儒生开言路作美言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周堡主听到这里哼笑一声“原来谢娘子也知道如今太学里多有骂她为虎作伥坚持开战就是劳民伤财的么。拨云堡若在骂声中让渡出去难说将来是美名还是恶名哪。”

贺宝姿寒声一笑:“是啊庾洛神欲夺堡主的家业朝野无人执言;谢娘子意欲讨伐匈奴太学里便人人激愤想必庾洛神便是个天大好人我家娘子便是个恶人了!”

周蹇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全家上下在庾氏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最知道那位靖国公独女如何跋扈。若庾洛神是好人这金陵城的百姓只怕都就法活了。

他正要找补贺宝姿腾地起身撂下一句:“斯羽园的前车之鉴犹在周家或兴或亡堡主一念而已。谢家是谁

周蹇没想到她说走便走怔怔地跟随到厅门神色含悔。

幕幛后的谋士跌手而出“堡主这是多大的机遇!那谢娘子若

和庾洛神是一路人何必此来费口舌堡主大谬啊!”

周蹇喃喃“我只想探一探真假哪知这女郎脾气如此暴烈……”他如梦初醒“快追快追!”

·

“娘子周堡主点头了。”

贺宝姿穿过庭中的雨雾走入堂厅时谢澜安正支颐在书案后犯懒。

博山炉中香雾缓重仿佛也被这雨渗进了几分潮气。

她一到雨天兴致便不高不喜欢冷雨粘在身上的感觉能不出门便不出去。

听到回报她散漫地嗯一声没有意外神色问道:“雷护军哪日请考功部的人吃席?”

玄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从门外探头回说:“主子就是三日后。”

谢澜安挥散缭绕在四周的香气“东风已备那就再添把火吧。”

搭眼瞧见玄白那没正形的样子她招招手“你来。”

玄白看清主子拿起了手边的玉扇一句俚语突地迸上心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连忙立正站直抱屈:“主子我没干什么呀!”

正说着府中二管事带一名府里养的裁缝经过抄手廊外围往谢策那院子去。谢澜安看见随口问了声:“怎么这天气裁衣?”

二管事忙在廊檐下停步:“回娘子原本是山伯请来裁缝

“这样啊。”

谢澜安了无温度的唇角翘起半分。

玄白奇异地发现主子身上那万事不入心的薄懒气莫名消失了。

他转头看看天哦原来是雨渐小了。

·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两日雨过天晴时胤衰奴回了趟羊肠巷。

带他回家的女郎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他出门时需有四名府卫随同以免被庾洛神寻隙找麻烦。

尽管他不觉得自己会被那个恶霸如此看重但女郎做下的决定无人可以左右胤衰奴便尽量不出府去以免给人添麻烦。

但是羊肠巷中那个无人给她做饭自己又惫懒贪玩的小家伙让他有点担心。

走出青石铺就的笔直长巷他忽然停步有感应般扭头看向街角。

对面的酒旗下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青衣襕袍眼神逆着光线莫名深邃仿佛正在审视他。

府卫尽职尽责顺着胤郎君的视线望去问:“郎君认识的人?”

胤衰奴一动不动地回视那人。

那日他给人倒酒这人就站在女郎的身旁不卑

不亢,那么干净,符合他对读书人的一切想象。

胤衰奴垂下眸子,“不认识。”

·

小扫帚正如胤衰奴所料,这段日子没有他帮忙开灶,东邻西里地吃百家饭混日子。

一见到消失了好些日子的人,小扫帚眼睛立刻亮起来,喊着“小胤小胤”跑过去。

她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上面有一个不仔细看已经快愈合的水泡,以此力证,她不是懒,只是生火做饭真的很危险啊。

胤衰奴无声一笑,帮她擦干净手,熟门熟路地走进她家,将袖子折了两折,通开灶膛,做出能多存放几日的干粮。

小扫帚围在灶台旁,瞅瞅他身上的麻褶衣服,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袖囊,忽然踮脚,拢着掌心说:

“小胤,他们说你去好人家做赘婿了……什么是赘婿,好人家不给你钱花吗?”

胤衰奴被烟气呛了一声,低头,“别胡说。”

又问,“他们是谁?”

左右是些邻里,那些一看便是大户出身的侍卫日日杵在这里,羊肠巷多的是闲汉,打听打听也够东拼西凑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了。

小扫帚很忧愁,“小胤,下次你再回来——你还会回来么,会不会以后看见我,你都装作不认识我了?

小孩子心思最灵敏,她直觉小胤和从前仿佛不太一样了。

如果她见过胤衰奴把自己关在屋里,连日苦读,昼天夜烛的样子,大概便会知道那种变化叫做文气,可小扫帚不知道,只觉得……

小胤有点不像从羊肠巷走出去的人了。

胤衰奴听到这种孩子话,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我又没痴傻,为何会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小扫帚,如果有一个读书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我也不确定一定能帮到你,只是先问问你的想法。”

“读书?”小扫帚睁大眼睛,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她连做饭都嫌麻烦哩,读书做什么?

“我读书有什么用啊,吃都吃不饱啦。”

“这样。”胤衰奴纤黑的睫毛垂下来,忽听外面传来惊急的喊叫声,“娘,娘!你怎么样!”

胤衰奴猛地一抖,那一瞬息,一种熟悉的噩梦感攫住了他,令他顷刻冷汗浃背:庾家又派人来找麻烦了!

但瞬息之后,一道摇着玉扇、永远气定神闲的人影从他心头浮现,帮他驱走了那片黑暗。

胤衰奴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住在巷尾的小七的声音。

他眸底的黑雾沉沉隐去,恢复清明,走出门。林小七正背着他娘要去找郎中,一看见胤衰奴如见救星,“小胤哥救命!我娘又厥过去了!”

这个年轻精瘦的少年背上的老妇鬓发苍白,脸上泪痕未干,

已经晕厥不醒。

胤衰奴忙掀袍下阶,缓声稳住他:“别急,把大娘慢慢平放下来。”

他蹲身在老妇人鼻息前试探了一下,俊眉微松,让小扫帚回屋倒碗温水来,照着老妇脑后的几个穴道,仔细推拿三遍。

便听老妇喉间“咯咙”一声,眼还未睁,一偏头,一口秽物呕在胤衰奴袖上。

胤衰奴没在意,反而松了口气,把那只手往后撤了撤,轻声问:“大娘,听得见我说话吗?”

林大娘悠悠转醒,睁眼便是一声哭腔。林小七见娘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哭起来。

“今日是大哥的忌日,我娘伤心,在家哭着哭着就人事不省了。小胤哥,多亏你……”

胤衰奴并不懂治病,只是他阿父懂的杂学多,邻里有些疑难老毛病,看不起郎中的,便来找他阿父碰碰运气,他便跟着学了点皮毛。

“五子,我苦命的儿……”

林大娘被勾起伤心事,有气无力地呜咽:“五子当年被征走,连尸骨都留在了北地无人收,如今又要打仗!难道要把我的小七也抓去吗?谢、谢澜安,就是她蛊惑皇帝老爷打仗,天杀的……”

胤衰奴眉宇蹙动,站起身垂视老人家,“为什么要骂她?”

“现在外头很多读书人都在骂,说她不顾国情,逞强要打胡子给自己添功。”旁边围观的邻里七嘴八舌,“嗐,自古就没听说女人做官的,这不是胡闹嘛?”

有人扯了扯说话人的袖子。

听说这胤家的小子,便仿佛与那谢家有些瓜葛。呶,巷口的兵没瞧见么,那就是从乌衣巷来的。

被扯的不乐意了,嚷嚷:“怎么,有人仗着生了副漂亮脸蛋,忘了自己是从哪走出去的了?那打仗不又得加赋、征丁,不是要逼死老百姓了!”

胤衰奴长得好,小时候父母在世时,邻居们还只是夸他俊秀有福相。等他一年年长大,那张出落得比女人还扎眼的容貌,便成了嚼舌根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两年前胤家起的那场大火,险些殃及邻里,更有人深信这个克父克母的小子是个祸害。

说不准就是狐狸精托生的。

可是火灭之后,胤衰奴没日没夜地找活挣钱,也加倍填补上了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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