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那双纯稚的眼睛没有半点攻击性,抬起上眼线看人时,撑起的圆眸在睫毛的掩缀下肖似某种动物,干净得像冰。
关键是漂亮。
谢澜安从他的眸子移向他的脸,再瞥向他的手,没碰他,绷着劲的肩膀倒是松了松,漫然说:
“男手如绵,女手如姜,一生吃不完的米粮,穿不尽的衣裳。好命。
他的手比女子还绵软,在斯羽园夜宴上她便知道了。
一个男人,生了双让人牵过一回便念念难忘的手,是造化钟爱。
她的定力岂输造化。
胤奚嗯了声,没有气馁,勾回指尖虚虚蜷掌:“女郎断我命好,那必是了,如今我已有穿不尽的衣裳了。
如此自然的语气,仿佛她如何断他的命,他的命途便将如何。谢澜安心尖莫名刺了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惊鸿掠影过。
他的确是很会挑衣服穿。
今日这小郎君选了一件皦白地交领襦裾,外罩半剔透的天蓝纱袍,腰间一条轻绦带,没有坠饰。从前她自己穿,未觉得如何,如今换了个衣架子,眼见隽颜冠玉,袖挽清风,扑面的清新盎然。
谢澜安撇开视线,故意道:“高兴得太早,除非不长高了。
这衣裳是按她垫足后的身量裁制的,胤奚今年穿尚且合身,若像丰年一样个子猛蹿,便不合适了。
适时使女手捧盏盘入室,胤奚轻启的嘴唇又闭上,咽回了他已二十一岁的话。
二人对坐用膳,胤奚拾了牙箸在手,不急着吃,看哪道菜肴品相好,便用干净的筷尖搛到谢澜安面前的空碟里。
谢澜安余光看着他轻挽袖管慢条斯理地忙活,压平嘴角,故作不见。
她从小被母亲教导自立,身边从无傅姆使婢,莫说被人精心精意地侍膳,连鱼刺也没人帮她挑过。
女郎没发话,束梦却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眼看着胤郎君自己一口东西没吃,却一筷一筷地往女郎面前的瓷碟里布满,关键还摆得很好看!生气地扁了扁唇——
可不是她偷懒诶,只因女郎不喜繁缛规矩,她才没有过去侍膳。
这个胤郎君,一日不见,怎么学会了讨巧献殷勤,抢她的活做呢?
胤奚布置完毕,满意地放下筷箸,正要说话,谢澜安忽然手快地将这只碟子和他面前的空碗对调。
“吃。言简意赅。
胤奚脸上空白了一刹,想说什么,在谢澜安不容置疑的眼神中,他有些委屈地埋头夹菜。
束梦忍俊不禁,拍马蹄子上了吧!
府上的二掌事全荣这时走进院子,停在廊道上候着回事。
不是允霜过来,那便不是宫里
的事谢澜安这会儿用得差不多了取湿帨拭手“何事?”
全荣道:“方才松隐子先生从代舍过来说愿为女郎画舆图仆便将先生安排在西厅了。”
谢澜安有些意外。
这说是小事也不小她要推演南北交兵的战况手下缺少能画战事图且又知根知底的良工。之前她想用松隐子但这位画痴前辈想拿为她画肖像一事做交换她不愿俯就于人便暂且搁置了。
松隐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胤奚将嘴里的食物悉数咽下才开口:“方才回府时恰好遇见了先生我答应给他画以此请先生为女郎分忧。”
谢澜安看过去骨相出众绝伦的男子忙轻轻补充:
“他先完成女郎的事我才会让松隐子先生画我的肖像。”
谢澜安终于忍不住提了提嘴角从昨夜梦中惊醒后便压在心头的那点薄戾在这一刻云散烟消。
“嗯挺机灵。”
·
姑母回府不久舅父又要离京。
谢澜安在表哥走之前终于带他逛了一日金陵又为阮家父子设下饯行宴。
他们走后江南的梅雨季中谢府又迎来了一位贵客登门。
文良玉看见自己的恩师出现在谢府的一霎万分惊异:“老师怎么来了?”
中原楷模崔膺与天下文宗荀尤敬齐名并称为大玄的两大文脉砥柱。
崔家祖上出过帝师还有为朝廷修法的法学家承。北朝仰慕汉学曾几度邀请崔膺渡江北上愿奉他为北朝相宰风声传到南朝皇室的耳朵里即遣重兵围守崔膺所居的山间草屋生怕这位江左大家被北朝挖走。
传言那日崔膺在草屋敞衣饮酒放浪形骸醉笑曰:“凤凰已散
有在场亲耳听见的兵士却说崔先生那日狂笑如哭。
崔膺满腹智识却逢中州陆沉他初入仕时频频向朝廷进言良策唯一的夙愿便是在有年之年得见克复中原却屡屡不得行。
于是他对朝廷失望心灰意冷挂印入山除了收几个小徒弟解闷久已不在人前现身。
朝廷多次请他出山他都辞拒;
金陵的一流世家重金延请他为西席他也未应;
前几年谢逸夏入山拜访时也吃过他的闭门羹……
今日这位崔先生却主动登上了谢氏的门庭。
谢澜安阶下相迎对崔膺揖礼展袖时两片广袖如鹤翅飒然振声。她以弟子之礼作揖道:
“某恭候先生多时先生愿为苍生出山某为苍生谢先生!”
在北伐计定后她便写了一封长信邀请崔膺上京。
想这天下除她
之外,还有谁比崔先生更渴望南军北伐,勠力中原?
她要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便要网罗天下智囊,崔膺无疑是最重要的强援。
崔膺比荀尤敬小十岁有余,一身水田道衣,双目炯然,气度燕然。
他注视着眼前着裙钗行士子礼的英朗女郎,淡淡道:“恭维之言便免了,你在信中说,邀崔某共商北伐战事。我却要问你,北伐交由大司马之手,将在外,以其鹰鸷心性,何容他人置喙。我在金陵纸上谈兵,何益之有?”
谢澜安在信中,已向崔膺详细地言明利害,若他不为所动,今日根本不会来。
面对当面的考校,谢澜安神色清逸,不紧不慢答:
“大司马在阵前,固然君命有所不受,然后方的粮草补给、多线配合,却仍需京中谋定后动。风筝飞出再远,线始终要握在手里,先生多年夙愿,触之已在眼前,不亲自执棋,心甘否?”
崔膺淡淡颔首,似乎满意,在谢澜安的引路下入府。
文良玉一旁听得头脑昏涨,还是懵懵懂懂的,看见老师身后跟随着两位青年郎君,皆是崔膺高徒,忙与两位师兄打了招呼。
今日在府的人,听说中原楷模被谢澜安请了来,皆已在中庭恭候。
崔膺入府,骤然见眼前人众济济,定目望去。
只见庭院左侧站着武师祖遂、周甲,老当益壮,身后是肖浪、王巍,其后是贺宝姿,其后是允霜、玄白;
右侧为首则是谢策、谢丰年两兄弟,丰神俊朗,其后是谢逸夏帐下的襄樊主簿靳长庭,何羡在侧,其后是松隐子,其后是谢澜安看中的两名寒门学子;
谢晏冬则带着折兰音、谢五娘,翩然立在众人边侧。
众人一齐向崔先生见礼。
崔膺看清这允文允武的阵势,心头隐动:眼前诸人看似各自分营,却竟已有合势初成的气象了。
即便是人群之后离得最远的那两个人,一人青衣冷肃,另一个年轻人襕袍蕴藉,伏鸾隐鹄,看似籍籍无名,亦有不同凡俗的风度。
谢澜安站在这些人身前,面向崔膺淡然而笑。
崔膺再看回这年轻女郎,眼神便多了几分深沉的打量。
“朝廷得信后,只怕很快会遣人来召我,”他问谢澜安,“你待如何?”
谢澜安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崔膺睨望谢府的门楣高阁,沉声道:“谢娘子在京的事迹我路上也听了一些,崔某不管你在京师如何兴风作雨,此来只为北伐一事,不耐应付俗务。”
他之所以肯来,是被谢澜安信中那句“天下未尝无事,非纵即横。*横连则南朝兴,纵合则北朝盛”的见解所打动,想来看一看,陈郡谢氏究竟教出
了怎样一位女郎。
“这般……”谢澜安一听便了笑道:“既是如此外头的人我替先生挡着朝廷忌讳的黑锅我也背着必不让先生为难。只要先生一偿夙愿含灵何损之有?”
松隐子听见这熟悉的以退为进的套路忍不住嘬牙花子。
他与崔膺是旧识走过来和老熟人寒暄:“你老兄也被谢娘子拐来了?可当心这小娘子雁过拔毛鬼精鬼灵!”
谢澜安无辜张眉:“松隐子前辈何以如此说帮前辈打通您在画技上的瓶颈本就是做后辈的义不容辞之事啊。”
松隐子牙更疼了。
帮他出力?他到现在连一片衣角还没画上呢!
胤奚站在最末忍不住偏了偏脸。
崔膺是不苟言笑之人既寒暄过不问下榻之所当即先问:“可有地方给老夫做沙盘推演?”
谢澜安正色说有她早已想好便将三叔原先住的院子堂厅打通改成一幢疏阔的议事厅容纳几十人活动绰绰有余。
她对庭中人道:“大家都来听一听。”
崔膺从不开馆授徒听他阔谈军机谋略的机会千载难逢。眼前的除了本家兄弟都是谢澜安筛选出来信得过的人——学艺在偷啊。
这些武人还罢了庭中的读书人们仰瞻贤师早已目放精光心绪激荡迫不及待。
谢澜安亲自引崔先生往里院走行了几步她回头清冷的眸海不见玩色:“衰奴也来。”
胤奚正打算如往常一样默默回幽篁馆愣了一霎目光沉静下来“是。”
·
眼下还未开战崔膺便先做出南北两朝主要军镇关隘的对峙沙盘。
他根据已知的两国国力、兵力多寡、山险水隘等等与谢澜安做初步的议论。
交谈起来崔膺便发现这位力邀他上京的谢娘子非止金玉其表她对两朝国情与战力的理解极为精深。
那细枝末节之处大到北府的骑兵能凿开纵深多长的步军方阵小到北朝马镫用料的比例几何无一不涉有理有节。甚让崔膺怀疑这女子曾身处战场亲眼见过大军厮杀。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世人皆知谢娘子从未出过金陵城。
崔膺的弟子韩火寓这些年追随老师习学兵法经常复盘两朝旧年间的对战尚不敢说了如指观看谢澜安年纪轻
祖遂却肃色道:“我打过仗水军步军都参加过可以证明谢娘子并无夸张虚言之处。”
谢澜安提出个说法请崔膺帮忙预测大司马过淮以后攻拔每一座城寨的行进速度越精确越好。
她说这话时深黝的眼底隐雾藏岚崔膺隐约觉
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细问缘故,谢澜安含糊其辞,没有解释太多。
半日下来,不止崔膺,连原来熟悉谢澜安的人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连在荆州大营待过的谢丰年都纳罕,私底下询问大兄,阿姊何时修得了将帅之能?
胤奚认真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视线没有一瞬离开过那张挥斥方遒、冷情利落的脸。
·
接连几日,甘棠苑隔壁的议事厅沙盘一座座建起,宗卷一卷卷搬来,从早到晚没有断过人声,一时比士林馆还热闹几分。
谢晏冬抱着花猫从外路过,看着里头人各司其职的景象,恍惚几许,对青崖说:“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小兵部?”
而真正兵部里的官老爷们,正忙于收受底下官吏孝敬上来的冰敬,筹划着休沐时到哪座别业避暑。
反正北伐是大司马的事,出粮是户部的事,胜败是庾家的事,干他们何事?
谢澜安除了打理宗族事,尚要兼顾太后的差使与骁骑营,不能日日来议事厅。
一次朝会上,太后果然问起崔膺,想请他到宫内崇文馆讲学。
谢澜安搪塞了过去,说:“崔先生性情僻傲,不喜俗务,若逼得急了,只恐离京返回西山。”太后亦无可奈何。
胤奚却日日在议事厅中,他插不上话,便为大家添茶递水,游走于每座沙盘间,默记战阵,细听议事。
开始的时候,大家除了多往那张绯昳倾绝的脸上看几眼,谁都没有过多留意他。
在座的皆是天之骄子,能留在这里靠的是真本事,而非一张脸。
不过很快有人发现,无论前一日弄得多乱的沙盘,翌日一大早都会恢复如新,连上面山势川谷的标识都丝毫不差。
这便不是单单手脚勤快便能做到的了,更需记性出众,心细如发。
奇怪的是,那名美貌男子从不邀功,任劳任怨地做着添冰递扇,查找卷籍之类的杂事,就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不露痕色地吸收着这炎热仲夏天的燥气与杂音。
这日,胤奚正在旁观谢策与韩火寓对弈,崔膺在厅堂正中的大方案前,肃穆地盯着自己亲手做的沙盘半晌,召胤奚过来。
他问:“这护城墙垣的围栏是你动的?为何要摆成断续之状?”
崔膺话音一出,大厅里顷刻安静。
与这位鸿儒硕学相处这些时日,众人已经摸清了崔先生的脾气,真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没几人是不怕的。
再看胤奚,神平气静,往沙盘上略看了一眼,如实说:“回先生,是仆动的。仆曾应征力役,去修葺广陵城关,见那处护城外墙便是数里一段,并不相连,问当地老兵
说是旧战所致。仆想扬州之内尚且如此,料外州更应如是——仆可是错了?
所谓力役,便是普通的白丁百姓每年每户需出男丁,作为国家的劳力或修城,或戍城,或运送船木石梁等事,每年出二十日到五十日不等。家中无丁者,也可纳钱抵役。
这种经验,对于厅中的郎君士子们来说,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崔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沉默一息后,说:“你没错,是老夫疏失了。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柔亦不茹的年轻人两眼,点头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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