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阿兄特意来找我,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闻言一笑,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
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
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
,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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