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各州的郡试时间大差不差,扬州籍举子皆在金陵参考。礼部试官一早到了贡院随身携着钤印密封的试题。
试院门口驻有两列负责给学子验身的禁兵,以防夹带小抄等舞弊之事。
女学子这边,便由禁中女官为她们查验。
肃静的队伍中,身着浅黄织花襦裙的高稼望着眼前恢宏的院宇,影子在地上小小一抹,手心有些出汗。
类似她这种反应的不止一人。这些女子在学馆上课时,是很能沉下心的虽然也有人因骤然见识到高门氏族的家学竟如此精纯博大相比之下她自己过往所学就如村童遇见王公滴水之于大海而产生了高不可攀的畏难之感险些心境崩溃想要弃考。好在谢夫子及时疏导,同伴们也相互安慰鼓励这才重拾勇气继续读书。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谢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被含灵的才气压着一头,微微含笑,心平气和地告诉学生“这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
道理是一回事可越临近考试的日子许多素来稳重的学子,也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压力。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与男子同场竞争的经验她们的母辈没有、祖母外婆辈也没有……女子坤柔的特质在此时变成一片若隐若现的阴影影响着她们的士气。
平时最温柔解语的女娘羞愧于自己的紧张怕旁人因此认定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胆小;学里最用功的姑娘担心自己的见识不宽广笔力不雄壮万一发挥不好落了榜世人便更有理由质疑谢娘子帮扶女士子的决策是错的了。
最先察觉到学生们情绪紧绷的是谢晏冬。
她当时没说什么等到次日自端午后便未在学馆现身的谢澜安亲自来了一趟。
“你们也真老实”谢澜安抖开不离手的扇子望着这群用崇拜眼神注视她的学生清冷隐去笑里带点纵溺“大热天的被拘在这儿成日读书这群‘黑心夫子’却小戒尺敲着、小凉扇摇着、乌梅汤饮着的受用就没个人告状?”
“今儿别看书了金陵城胜景繁多带你们逛逛去。”
整个骁骑营归她调动肖浪领人在学馆外待命给百余名女娘保驾护航不在话下。
无缘无故挨了顿指桑骂槐的小师兄元鹭庭一脸无奈气笑:“被你抓过来当苦力还要被你呲达师妹你送我几幅字能抵工钱啊?”
学子们却是惊喜能与谢娘子同游上都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可女子思虑得总会多些众人相互看看高稼揖手轻问:“会不会太招摇
毕竟如今全城都在盯着她们学馆,二百多人的队伍同游金陵,还尽是女子,这阵仗怎么想,都过于惹人注目了。
谢澜安听后没有不悦或扫兴,只是笑看她说:“懂事很好,不那么懂事也没关系。女孩子嘛,心闯一点。
这是谢澜安唯一教给她们的书本外的道理。
与世俗对女儿家求乖求巧的要求截然相反。
不过放在谢澜安身上,那个字换成“狂更为合适。
肩膀被轻轻按住,试院中,高稼回头,看见素颜清秀的苏霖。
苏霖微笑着向左边侧了侧头,示意她看。
高稼不解地看去,便见另一侧接受检查的举子中,一名年轻书生因紧张,牙齿咯咯作响。他身后一个年在而立上下的麻衣青年,神色泰然,向前迈步时却踩住自己的袍摆,绊了个趔趄。
天下学子共赴的大试,并不是只有女娘才会紧张。
苏霖说:“尽力而为,便是无愧于己。
百里归月在盛夏骄阳的炙烤下,唇色微白,随着队伍的进程向前挪动。
出门前喝的那碗参汤,应该能坚持完这一场,百里归月放空思绪,无端想起女君身边那个话痨近卫说过的两则学子逸闻。
有那太学生登坛痛斥女子参试,立誓不与女子同流,过后见事难更改,又灰溜溜地报名参加了大试。
那名叫玄白的侍卫探得此事后,便愤愤地建议女君,不如剥夺这人考试资格,并不许他三代入仕,看他还敢不敢张狂!
女君却一笑了之。
又有那寒门学子每日到女学馆外蹭课听,女君得知后,赞他是个聪明人。玄白又凑趣,要为女君打听此人名姓。
女君却垂眼观掌纹,笑说不急。
“如有造化,自有过江鲤游入吾掌中。
观才不语,逢怒不惊,心如转丸,手如鸣镝。百里归月抬眼,遥望院墙外一座飞檐高耸的浮图塔,这样的女君,此届闱考后,又能收获多少英杰入彀?
云缕在塔顶聚散,望楼复道上,谢澜安白衣云履,如天上人。
并肩立于她身旁的郗符,从高处俯瞰着试院中的光景,问她:“真想营造一个由男人与女人共同治理的王朝吗?
谢澜安垂着眸,神奇地在人群中一眼便找到了胤奚的身影。
穿莲花衫的年轻郎君正张臂接受检查,目光偏转,与隔排的楚清鸢眼神交错。
“女史女官自古有之,
“你也拿话糊弄我么。郗符哈地一声,复又轻叹,“古时女史做的是什么,在内庭记录帝王起居而已,今之御史做的又是什么,你这位监察百官的中丞
台主,与我说道说道?”
自古第一位女子御史,负手轻悠一笑。
站在二人身后的郗歆,听他们说话,望着那道临风飒立的身影。
最早看出这位“痴心二郎”心事的,是他大哥。
郗歆曾硬着脸皮去问过郗符,大哥与谢娘子看起来交情甚好,若二十好几仍未娶妻的大哥同样喜欢谢娘子,那他自然无法与大哥相争。
谁知郗符听完这个蠢弟弟吞吞吐吐的话,瞪了半天眼睛,怼着他脑门骂他脑子进水。
“屁的喜欢,我与她是一生敌手!懂吗?!”郗符气得粗话都出来了,“天既生我郗云笈,清谈、棋道、书道、乃至容貌风神,样样拿得出手,为何又要派个谢含灵处处压我一头?我那是不肯甘落人后,与她如切如磋。你年纪轻轻的,也和外头人一样胡想什么,怪不得连话都没跟谢含灵搭上几句。”
郗歆谦让不成又被扎心,酸楚可怜。
眼下,郗符看着逸致安闲的谢澜安,心里有句话,欲言又止。
她的锋芒过盛了。掌兰台,控骁骑,设闱考,开书楼,如今她在江左文臣中的名声已无人能出其右。王丞相有句话诛心,却禁不住细想,天下莘莘学子仰望其项背的,究竟是陛下,还是她谢含灵呢?
待这些举子入仕,真正用他们的,又会是陛下,还是谢含灵呢?
虽则陛下如今对谢含灵的宠信,他兄弟两个拍马难及,可郗符还是隐隐担心日后。
不过,就算他规劝了,料想这位狷狂人物也只会回他一句,“收敛不了半点”吧。
郗符神游天外时,谢澜安开口回到方才的话题:“并非男人或女人,只是由‘人’组建的朝堂罢了。只要是有识之人,男或女,从来不是区别对立的理由。”
郗符转头。
谢澜安今日的心情貌似不错,与郗符说话的语气都格外耐心些,“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在同一条起始线上。但事实上,云笈,你看不见吗,我们走了这么久,争取女御史、女校尉、女翰林,只是到达了男人生来便在的起点上而已。而在此期间,男人并没有停止向前的脚步,所以女子一旦懈怠丁点,哪怕她并不慢,仍会被落下。”
她说:“我们从来不是想赶超男人,我们只是在追赶公平。”
石塔铃铛清响,与谢澜安的话音交织,宛如金玉相撞。
院中一道开锣声,考舍静肃,胤奚端坐于展臂宽的屋内,拆开考卷,神安气定。
郗二郎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那袭风华绝代的白衣,可望,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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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试开考,女学馆短暂地安静下来,绾妃却在此时邀谢澜安进宫一叙。
“早便想见一见娘
子只是娘子自从回京便一直忙于公事蓉蓉不好打扰。”
华林苑西池亭中成蓉蓉头绾金翅峨髻身着锦绣宫装却仍沿用过去的称呼。
如今已成天子宠妃的她亲自为谢澜安倒了盏蜜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之前我不愿参加采选还因此麻烦娘子而今反而……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谢澜安对女孩子的耐心一向不错闻言摆摆手。她今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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