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是个皇子,倒不大好办了。”
谢家二爷斜倚靠几,轻摇鹅扇,慢声道。
谢澜安留在宫里这一夜,除了百里娘子支撑不住小憩了一个时辰,府上的当家人和幕属们就没怎么合过眼。谢澜安天明而归,告知众人宫中发生种种,包括皇帝的荒诞想法。
文杏馆晨光微熹,侧首披氅而坐的百里归月听了谢二爷之言,眸光沉着,哑声开口:“下属之前的建议,女君可认真考虑一下了。”
谢澜安换了身干净襕袍,坐在谢逸夏对面。
她神色莫测地捏着把紫竹明光小扇,开开合合,一时没答腔。
谢策和楚堂在下头迅速对视一眼。
胤奚负手抱刀,倚在屏风边,身条清肃修长。仿佛怕眼里的狠色惊到谁,闻声未抬睫。
屋里一时更静了。
谢策不知百里娘子对阿澜提过什么建议,但他听出了父亲话里隐含的意思。
皇帝欲立澜安为后,莫说澜安不会屈就,就是谢府上下也都不会答应。皇帝有心和谈在前,痴心妄想在后,已然显现出不德不智。
澜安怕陛下越过她再发无脑诏令,调骁骑营守宫门,首为自保,次是把控,是与皇室撕破了颜面。
路走到这一步,退是无法再退了,端看“进”到何种地步。正逢皇子降世,谢家此时较为稳妥的选择,是舍弃辅佐这个不成熟的皇帝,转而扶立幼主,摄政南玄。
父亲却说,陈氏江山后继有子反而难办。
这个孩子所妨碍的,只能是……想要换立新朝之人。
谢策一瞬肝胆俱张,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担忧,终如一道诡影浮出了水面。
青年人沉眉思索少顷,忽向父亲郑重揖手:“阿父,谢氏心贯白日,岂能谋篡!此事要三思。”
谢家大郎为人清脱温敦,骨子里还是信奉君臣礼乐秩序的。而今谢家调兵自保,可以说是被形势逼得不得已而为之,周公摄政,尚有可辩。可一旦谋朝,不止清名尽毁,还会被当成各路藩镇势力的活靶子,如何得以万全?
“阿妹。”谢策袖挟清风,看向谢澜安,“及进士第者,皆有志忠纯之辈,也最落笔如刀。你当初为国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国之名……一朝风云变,你如何拗得过读书人的悠悠之口?”
他说着闭了闭眼。阿妹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负一身高望、一世清名啊,这一步迈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千古史笔,会怎样斫书她?
谢澜安眉睫轻敛,似在深思。
只不过她想的并非什么清名得失,而是胜算几何。
阿鸾要杀陈勍,那是气头上的话。皇帝一死,纸里包不
住火各方藩王立刻会像嗜腥的隼蝇一样拥入京城争夺皇位。无论谁坐龙庭都会有人不服继而便会发展成各路军阀再招兵纳寇以壮实力互相攻斗。
到时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场浩劫。
所以与其弑君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京中归谢澜安调动的两万余禁军她有信心能压制住其余禁军与御林卫。
然眼下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
楚堂适时道:“大司马还在金陵。”
因谢逸夏在堂除去百里娘子身弱入座这一众小辈都是站着的。楚堂在沙盘旁踱了两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现今的局面:
“禁军一动褚啸崖闻信后必然也动。女郎手上的禁军兵力能与京畿兵力持平;二爷在荆州的兵力可威慑京师却不好大规模调动否则御敌的西北线便会薄弱。倒是大司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调灵活那可不是个动心忍性之辈届时三方撞上……”楚堂转眸望向谢澜安没有十分把握地低问“鹿死谁手?”
“你忘了”百里归月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君还有精锐营与部曲还有钱塘阮氏与山越帅的支持。”
楚堂摇摇头他没有忘只不过“如此一来三吴之地便也动荡了。”
阮氏是谢娘子的母族固然能举兵声援
倘若这些门户抱起团来抵抗又是一层麻烦。
到那时谢娘子费了许多心血才落实的田政稳固便功亏一篑。
“那就杀。”
一直没吭声的胤奚从齿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男人浓长的鸦睫覆着与周身如出一辙的萧冷。
皇帝是女郎的威胁褚啸崖何尝不是。既怕褚啸崖阻挠女郎的登顶之路那么索性如皇帝所愿趁褚啸崖在京先取了他性命。
“女郎将精锐营借我我这便去围杀姓褚的。”
“北府之众皆当叛军处理。褚盘能接收多少收多少余下的我为女郎守城北绝不令一卒踏入金陵。”
凭什么女郎过往的功绩在此时都成为她要顾全的大局来为难她?她一心想要边关少死人金陵少动荡谋算着上战伐谋兵不血刃可皇帝在干什么?
这些原本都是一国之君的责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为谢含灵以血开道!
谢策见胤奚满脸挂着杀机哪里还是那个微言大义的文状元急得皱眉:“如此一来我朝与北朝内乱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尉迟太后的这份大礼回得真绝。谢澜安听着你一言我一嘴的争辩合紧了扇骨。
尉迟太后是女人,这是个厉害女人,她在隔着疆界线与南朝第一权臣的几次交锋中,敏锐地找出了谢澜安的死穴,也正是在这两个字上面。
谢澜安怜惜女人,她从未掩藏这一点。
北尉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根脚,却阴差阳错押对了注。谢澜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羁,但她此生唯一执念,便是不想见生民白骨成堆,不忍见女子再受糟践。
形势急转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时那一句“公主和亲”,在她和皇帝之间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祸根。
谢澜安当时不是没察觉——如果她能更圆融一点,念头转辙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应皇帝和谈,就能破掉这一局。
但谢澜安,就是哪怕粉身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与世为敌的骄傲。她敛锋谋划了九十九步,却不愿意因“顾全大局”的理由,将无辜女子摆上赌桌,屈从这最后一步。
这是她的缺点吗?百里归月不这样觉得。
如果天衣无缝的谢澜安身上,连这一丝破格争天的人气儿都没了,她凭什么拿命为女君谋划?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谢澜安,包括在荆州统帅做主的谢逸夏,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谢澜安一夜未眠的眼睛里明光熠熠。
对手以为,她会受缚于自己的原则吗?谢澜安的目光透过朝阳倾洒的北窗,远望着皇宫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着一张棋盘,与稳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妇遥相对视。
她唇边漫出一丝淡薄的笑,说:“那就斗一斗。”
“请叔父速调一万亲骑入京,驻扎京城南北城门外,防范北府军异动。”
她亲眼见识过叔父训练骑兵对撞,只要褚啸崖不敢把全副身家投入金陵,那这只隐藏起来的荆州骑队,足与同等数目的北府铁骑对抗。
“精锐营交由戏小青统领,纪小辞为副将,配合骁骑营行事。召拨云堡部曲伏于石头城外,由胤奚调配,作奇兵待时而动。”
谢澜安转眸看胤奚一眼,不轻不重,宛如解冻的春水轻易漫过了堤岸。
她说:“戒躁勿怒。”
胤奚迎着她眼里的粼粼光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烟草,顺从地贴伏在地了。
“没有女郎的命令,”他按捺着自己,“我不擅动。”
“不,”谢澜安却道,“我给你见机应变之权。”
今形势变幻莫测,如果事事都等着向她与二叔请示就太迟了。她需要适当放权,而这个弥上驭下的人选,必须有极其出色的定力与判断力。胤奚与贺宝姿、玄白允霜不同,他虽是她栽培起来的,却不是她的下属。
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锋利无前,也会以她
的考虑为先,她便是束得住他的宝鞘。
胤奚一静之后,俯首称诺。
不止如此,谢澜安又请谢逸夏立即向朝廷上书,要求接收丞相的任令文书。
陈勍不是很想让二叔做丞相吗,而且还是宫宴上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说的,想赖都赖不掉。叔父有了这个身份,控制中书省的诏令拟制,就是名正言顺。
于是乎绾妃才在太极殿为陛下诞下大皇子,未等群臣同贺,三公九卿便听到了谢澜安叔侄强势把持朝政的风声。
以骁骑营为首的三营禁军,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透。褚啸崖得知消息,说意外却也不甚意外。
文人有句武词儿,叫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褚啸崖与谢二同为统领十数万兵甲之人,谁不知谁肚子里的算盘?这些年,褚啸崖一直分出一只眼睛紧盯着荆州,就是因为知道那谢二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笑谢逸夏常年以风流不争示人,江左清流还对他万分推崇。如今怎么样,褚啸崖这个冠着“狼子野心的军阀还未动,谢家却先显露了不臣之心!
大司马自不肯眼看觊觎多年的果实,被旁人摘去,他迅速调集两万北府军,封住金陵城门,自己暂在东城的府宅中,静观其变。
“父帅,褚豹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变动,兴奋的眼里暗含杀戾,“皇子诞生,谢家这是嫌‘丞相’的位置不够高,想废帝扶幼,做摄政王不成?他们不是一向以革新救弊为己任吗,怎么突然不装清高了?父亲等朝廷赐九锡,等了这些年,尚且未进一步,谢家凭何觉得他们可以抢先一步!
褚啸崖也有几分想不通,之前谢澜安还在为皇帝尽力调和,怎么突然便生了嫌隙。
可不管怎样,他们君臣生隙,便给西府与北府联手腾出了可能性。
褚啸崖唇髭轻扬,修书一封,命亲兵送至乌衣巷谢小娘子手里。
·
朝中一连罢朝数日,一直到了元宵节这日,宫中愁云惨淡,全无节日气氛。
陈勍看到谢逸夏那封请任丞相的折子,深深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不敢应,也不敢驳,不敢把人继续留在金陵,却更加不敢放。
陈勍到此时终于醒过来,他对谢含灵的坦白,是不合时宜的。这便是谢家动怒的后果。
可是,那褚啸崖不是同样提出与谢含灵结两姓之好吗,而且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己的初衷明明是替她解围,为什么她对褚啸崖的冒犯没有反应,反而他一提,谢含灵便刀戈相向,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难道在谢含灵心里,他堂堂国君,比不过一个大司马?
陈勍内心郁闷而惊惶,收获长子的喜悦,也被兵甲围
城的威胁冲得荡然无存。向外的诏书传不出去,陈勍坐在永宁宫的暖阁,只觉周身寒冷。
新生的娇嫩婴儿在襁褓中哼哭,陈勍听得心烦,让傅姆将皇子抱下去。
他望着榻上闭着眸不看他一眼的成蓉蓉,默了默,为她掖了掖锦被,抿开干涩的唇:“你没有话想问朕吗?”
成蓉蓉睫毛轻颤,久到陈勍以为她睡着了,她缓缓启口:“绾,牵绊也。从臣妾与陛下相遇的那一面开始,陛下便想利用我、利用我与谢大人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绊住她。这一切一直在陛下的计算之中,不是吗?”
一年的欢爱时光,浮光掠影。绾妃的声音在四妃中最为柔甜,可今日,她的语气疏离而悲冷,比起怨恨,更如心死。
陈勍自嘲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睫,柔情地望着那张他亲过怜过的脸。
“那么爱妃呢,朕当真是你第一个钟情的人么?‘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蓉蓉的闺房里,至今还藏着亲手为谢含灵绣的荷包吧?”
成蓉蓉豁然睁眼,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褪尽血色。
她诞下孩儿后,本就将养得不好,下身一直沥血,尽日靠着喝药维持。那句话在耳边炸响的一瞬,成蓉蓉惊坐欲起,只是眼前金星乱迸,竟坐不起来。
成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鬓,含着羞耻又惊怒的颤声道:“您、您调查我……”
陈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调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专宠一人呢。
“所以说你是最适合朕的枕边人啊……”
他握住成蓉蓉的手,“谢含灵做男人时,骗煞多少少女,谢含灵换回女装后,又迷倒几多儿郎。这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与同一人。所以,咱们三个团圆美满在一处,有何不好呢?”
成蓉蓉听得毛骨悚然,只觉皇帝在说疯话,挣扎着要抽出手,却挣不脱。
宝兴见情形不对,咬牙跪在脚踏旁叩头:“陛下,娘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激动,奴婢求您……”
她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脸上。
陈勍收回手,平静地抚平袖管,眸光转回成蓉蓉脸上,又是一脉柔情似水。“就说你病了,让她进宫来看看你,好吗?含灵那个脾气,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你,她一定会来的。”
“陛下!不可!”成蓉蓉不敢设想,皇帝将澜安诓入宫中后会发生什么,她双手并用,终于在衾被下挣脱了陈勍的桎梏。
她的眼泪与虚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哑:“为何一定要强求……算臣妾求您,您放过谢大人吧。让她做个前朝臣,尽心地为陛下分忧,不好吗?”
陈勍眉头抖动了一
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现出来的仍是那种无奈又嘲讽的神情。
他活得多失败啊。连为他生育子嗣的爱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后,产生的念头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宠爱,而竟是大度地替对方求情。
“蓉蓉,你该担心的是,她会不会放过我。
·
陈勍离开永宁殿,回到政事堂,总错觉阁子里还遗留着一股血腥味。
他命彧良打开一扇琐窗,通一通风。
随着沁人肺腑的冷风涌进来,帷幔飘忽,候立在门边的楚清鸢衣裾也被吹动。皇帝将他召到跟前。
“骁骑卫围守宫门,卿家有何破局之策?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谢澜安控制了中书省,但到底皇伯父与大司马还在京中,谅谢家还无法一手遮天。当务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将命令传递出去。
从前陈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钟意谢含灵,皇帝便不敢冒这个险了。
而这名他钦点的黄门侍郎,为人聪明,屡有奇文,说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鸢闻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陈勍眼皮轻跳,“何意?
“兵法言形随势动,方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挡也。臣虽不知陛下与谢中丞之间发生何事,谢氏何以突然生变,楚清鸢眸色深沉,揖手道,“但禁军至今守宫门而未寸进,谢刺史尚且向宸内请旨,便是谢氏还没有立时变乱的意思。当下最好的法子,是请陛下暂忍心火,遂谢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围。
他说谎了。
楚清鸢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按他推断,之所以出现这场变故,此前的议和分歧是导火索,而皇上必然对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转之事,方使郎主强横地兵戎相见。
再结合那日绾妃早产,谢澜安随即调兵封宫,可想而知关节多半在男女之事上。
陛下对谢澜安生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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