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晚来秋(双重生)》
半月前,萧持钧孤身来到崔师傅信纸上的最后一处寺庙。
丰庆寺就在京郊的燕然山上,香火极盛,常有京中贵客来往,或上香祈福,或小住避暑,寺庙中设有不少客院,供香客过夜,时值夏末,山上暑热全消,萧持钧到得早,山道两旁的草木还泛着水汽,他的袍角上沾了不少露水。
进门时正逢寺内早课,僧人们都聚在大殿内诵经,门外的小沙弥为他引路,请求他在殿外稍后,待早课结束,主持便会来为他解惑。
萧持钧静等在大殿外,不远处是丰庆寺为负胜名的“连理枝”。
两棵高大的香樟彼此交缠,树干长在了一处,蔓延而上,彼此守望,平日里常有京中的年轻男女来此求签挂红绸,葳蕤的绿叶丛中,一条条垂落的红绸上各色的字迹隐约可见,随着晨风轻轻飘动。
待小沙弥离去,萧持钧却并未依言等在原地,而是提步上前,朝大殿走去。
拾级而上,大殿的殿门近在眼前,萧持钧手里捏着画着纹样的图纸,一点点朝它靠近,殿内的诵经声由近及远,落在萧持钧的耳边,压住他心底涌起的躁动与不安。
燕然山的晨光自身后照来,将萧持钧的身影拉长,他半蹲在地,伸手轻触着殿门上蜿蜒的纹样,细腻的勾画,华丽的走势,无一不与图纸上吻合。
原来真的是这里。
萧持钧的指腹在上面划过,最后落在右侧的一小块,那是祝余最后靠着的地方。
他回过身,朝下望去,不远处便是佩刀的东宫护卫,萧应淮的身后还跟着宵衣卫,日光直照,他有些睁不开眼,刺目的日光渐渐变成白光,越发大的光晕里,他又看见了自己。
浑身浴血,手上提着拒霜剑,剑尖处一点一点落下血滴,一片寂静里,萧持钧望见自己脸上堪称空白的神色,萧应淮在他身前倒下,脚下的血泊随着雨水晕开,他回过身,像是在找什么人。
萧持钧顺着自己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虚空。目光往后,掠过熟悉的宫殿,看见黑衣佩刀的宵衣卫,这才意识到,那是东宫。
“正则——”
耳边传来一声怒喝。萧持钧闻声看去,萧恒江提着刀,领着人正往这边赶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萧持钧看见自己掏出巾帕,将拒霜剑细细擦干净,收回剑鞘,像对待什么珍宝一般,将剑搂在怀里,而后轻轻地笑了笑,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整个人便朝后倒去。
他身上留有严重的旧伤,已很久没动过刀剑,祝余死后,他寻来江湖秘药,求得这苟延残喘的机会,便是要亲手杀了萧应淮,此药虽能叫他在短期之内不受旧伤所限,但假以时日却会遭到数倍反噬,制药的江湖游医曾经劝说他,减轻用药剂量,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却被萧持钧谢绝。
他原本也没想活过今日。
眼前的萧持钧最终倒在了血泊之中,怀里拥着拒霜剑,手里攥着祝余的剑穗。
萧持钧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站起身,眼前的景象悉数消失,他垂下目光,大殿殿门上的暗红纹样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一会儿是此刻晨光熹微的丰庆寺,一会儿又是沾满血迹,草木凋零的丰庆寺。
萧持钧有些微微地发着抖,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纹样,艰难地转过身,却看见了侯府病榻上的自己。
而后整个人便愣在原地。
四年前,他生过一场大病,病得古怪,病发时头脑昏沉,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还常说些叫人听不明白的怪话。
萧持钧喉头颤动,在他身后,丰庆寺的朝阳升起来,霞光普照,落了他满身,刹那间,无数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中,彼此交缠,拼拼凑凑。
他与病榻上的自己一般,头疼欲裂,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狼狈地扶住大殿外的栏杆,眼底一会儿涌出泪意,一会儿又觉得欣喜,在这样交错混沌的时刻,他颤抖着直起身,与病榻上的自己对视着。
这一眼犹有实质,夹带着洞悉一切后的恍然。
那从来都不是病症,萧持钧想,是自己执念太深,老天垂怜,叫他又重新活了一次。
萧持钧往后退,靠在大殿的殿门上,闭上眼,眼前就是祝余最后濒死时哀伤的眼神,前世他并未亲眼见过祝余的死状,只在侯府的消息里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眼中含泪,死不瞑目。
这些字句后来被他在心里反复回想,每一回,都像是把正在愈合的伤口反复凌迟,时间久了,他的心底就生出难言的恨意。
恨祝余那夜走得这样决绝,从此他寻遍五湖四海,都不得她的踪迹,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便是死讯。
那年京中大雪,他自伤痛中醒来,祝余趴在他榻边,眉眼带笑,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走。
明知那是个不知何时才会实现的,虚无缥缈的承诺,萧持钧还是信了。
害怕自己因为侯府无法践诺,他一早便着手慢慢地将侯府的事务移交,将私产全数存起,画下满满当当的离京路线图,苦心筹谋,只想和她离开帝京,重回北境。
就做一对普通的江湖侠侣。
谁知天意弄人,嘉平二十一年一场变故,让他与祝余分离,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祝余叛逃的消息传来时,他毫不犹豫的抛下一切,南下寻人,最终只见到了她暗巷中翻墙而走的背影。
她不愿见他。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受了伤,住在青州城外,萧持钧得了消息,日夜兼程,终于见到了消瘦得不成人样的祝余。
所有心底的气怒和不甘,在见到她苍白的面庞和带着血气的刀伤后,都被他按了回去。等她伤好,萧持钧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随她回京祭拜陆英,陪她从宵衣卫的手下救人,全然将帝京的侯府抛诸脑后。
从陆英的陵墓回来时,她醉得晕头转向,萧持钧背起她,走在田埂上,她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背上,像一张易碎的纸片,萧持钧心疼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谁知回京后,她便在酒里下药,将自己迷晕,一走了之。
在后来她死后的日日夜夜,萧持钧都不断地回想起那天,她提剑离去的背影,恨自己没有留住她。
殿内的诵经声停下来,丰庆寺的早课结束了,萧持钧缓缓仰起头,去看天边的云,日光刺眼,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下一瞬,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来。
“施主。”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持钧闻声回过头,丰庆寺的主持身披袈裟,目光慈悲,朝他颔首。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一阵眩晕袭来,不堪重负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炸开,让他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萧持钧双眼昏沉,最后望了一眼天边泛着霞光的云,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
半月后。
萧持钧在寺庙中的客房醒来,醒时寺中主持正闭目静坐在房中诵经,他从床上坐起,向主持道谢。
主持睁开眼,起身朝萧持钧走来,他上了年纪,眼角的纹路侵染着风霜,低眉与萧持钧说话时,便带着些悲天悯人的亲和。
“这段时日,施主梦中惊悸,呓语不断,老衲有一言,还望能为施主宽心。”
萧持钧闻言,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方丈请讲。”
主持捏着手中的佛珠,默念了声“阿弥陀佛”,而后说道:“诸行性相,悉皆无常,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萧持钧靠坐在床头,沉默几瞬,主持见他不语,也不执着,就要离去,临到门边,萧持钧却忽然出声。
“方丈可知,梦中之事,可有应验之说?”
主持闻言顿住,房门半开,门外的日光透进来,照在主持老迈的身躯上,带着微微的光晕,恍惚之间,若有神性,他拨动手中佛珠,答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当惜取眼前人、眼前事。”
言罢便推门离去。
萧持钧坐在榻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在满室的寂静里,不禁心生怀疑:我是真的又活了一次吗?
丰庆寺的钟声在耳边响起,萧持钧闻声偏过头,朝窗外看去,院中绿叶已枯黄,他站起身,穿好衣裳,将窗子完全推开,山风吹进来,拂过他看似平静的眼底。
萧持钧站在窗前,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将桌上的承影剑拿起,佩在腰间,望着院中落叶的老树,秋意渐起,他忽然想起青州城的那场雨。
还有祝余清明的眼。
指尖轻轻蹭动了下,萧持钧的心倏地跳得快了些,和着丰庆寺的钟声,如雷鼓。
下一瞬,他便快步朝门外走去,在风中疾行,宽大的袍袖被风吹的往后飘,眼前不断浮现出祝余的脸,快意的、嗔怒的、狡黠的,还有哀伤的。
丰庆寺的连廊仿佛没有尽头。
萧持钧在其中穿行,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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