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不等我》
季寰宇转学走得突然,他说家里有事。
先是不见影子。
后来是休学通知。再后来,音信全无。
新学校的走廊总响起拖长的嬉笑。
齐嘉豪低着头快步走,那些压低又足够刺耳的词句——“同性恋”、“恶心”——像黏在鞋底的秽物,甩不掉。有人故意撞他的肩,课本散了一地。哄笑声尖锐。
洗手池的冷水淌过手腕,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
一种比寒冷更彻底的冰冷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没有思考,只有一种疲惫,一种想彻底停止的冲动牵引着手臂。
金属的冰凉触感压上皮肤,用力划过。
温热粘稠的东西立刻涌了出来,顺着手腕流下,滴落在冰冷瓷砖上,鲜红,可怖。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飘起,又被尖锐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猛地往下拽。
齐嘉豪靠在门上滑坐下去,地面的脏水混着红色洇开一片。
眼前的光线开始晃动模糊。有人尖叫?破门而入?很遥远……
医院空气有股消毒水和药水的混合气味。天花板白晃晃的。左手小臂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作痛。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没有太阳。
邻床家属的交谈很轻,电视里放新闻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屏幕锁解开,几条未读信息来自从前认识的、知道他和季寰宇关系的人,语气要么是惊疑不定的试探,要么是迟来的、干巴巴的“听说你出事了”。
他往上滑,一个特别关注的联系人名称后面有红点。
点开。
只有一行字,格式像是群发通知:[季寰宇]已退学,相关联系方式即将清空。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腹擦过屏幕,想隔着文字触碰着什么。
然后,他开始拨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忙音。再拨。忙音。挂断。
换个号码拨。系统冰冷的电子女声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遍又一遍。
窗外灰白天光映在手机漆黑的屏幕上。他按了关机键。
屏幕彻底暗下去。
他把手机扔到病床的另一头,拉高被子蒙住头。
消毒水味被织物隔绝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呼出的浑浊空气。
被纱布包裹的地方一跳一跳地钝痛。他闭上眼。
梦里压抑黑暗扭曲,教室里嘲弄的眼神被放大,扭曲。他看见自己的照片在肮脏的水里浸泡着,接着血液撒了上去。
最后,是季寰宇转身离去的背影,只有背影,融进一片白光中。
一片碎纸飘落——像是从自己那本写满季寰宇名字的练习册上撕下的纸页——打着旋,落到地上那摊混着血色的脏水里,被浸透,被踏烂。
他裹着被子蜷缩着。
病房里的仪器的声音,窗外的雨声,一点点塞满耳朵,沉甸甸地往下坠。
手腕的钝痛在每一次呼吸里都提醒着,有什么东西已经碎掉了。
病房的白墙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晃眼的白光。齐嘉豪闭着眼也能感到那光扎人。
手腕缠着纱布的地方沉甸甸地垂在床边,里面一种凝滞的钝痛隐隐拉扯神经,提醒着那个冰冷隔间里涌出的红和粘稠。
护士来过几次,换药,测体温,有人低声说话,他没应。
日子被拉得很长,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尘埃味里慢慢发酵、发酸。
白天窗外的天是灰的,晚上病房角落亮着一盏壁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窥视着难堪的他。
手机就在枕头旁边。
他无数次划开它,屏幕在暗处亮起光,映着他苍白的脸。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点进那个头像。
输入框弹出。
“寰宇。”
光标闪烁。手指悬停。
“你在哪?” 删掉。
“为什么?” 删掉。
“我……”
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又一个个删掉。
语言太苍白,他堵在心里塞满胸腔的东西太重。
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然后,像自虐般,他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
发送。
“在?”(发送时间:13:45)
发送。
“在?”(发送时间:17:23)
发送。
“?”(发送时间:23:59)
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绿色的气泡像为他和季寰宇建造的墓碑,排着整齐的队伍,一座座堆砌在对话框里,没有回答。
沉默,压得他喘不过气。几百块墓碑,刻着同样卑微的疑问。
心底有个角落被掏空了,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冰得生疼。
绝望在这种无处着落的空虚里疯狂滋长,绞紧他最后的呼吸。
混乱中,一个冰冷坚硬的被他深埋的名字像暗无天日中的一点微光,突兀地不受控制地浮出记忆。
手指颤抖着,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联系人——喻凯明。
头像点开。
输入框。
手指悬着,冰凉的。像在触碰一块烧红的炭。
他咬了下干裂的嘴唇内侧,尝到一丝腥锈。
“你……还在吗?” 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指关节用力得发白。发送。
屏幕亮着。
没有回音。
空气凝滞,病房里仪器的滴答声被放大成钝重的撞击。
他狠狠吸了口气,拇指悬在号码上,拨了过去。
听筒贴近耳朵。
“嘟……嘟……嘟……”
漫长,单调,空洞的忙音,一遍一遍。
挂断。
他不死心。
换了一个号码。
拨出。
这次,一个冰冷、僵硬的女声毫无感情地响起: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最后的微光也熄灭了。
他维持着举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几秒,手臂酸麻僵硬。
然后,手机从手里滑落。
“嗒”一声轻响。
砸在冰凉的床单上,屏幕朝下,微弱的光亮瞬间熄灭。
手机掉在地上,被齐嘉豪一脚扫到了床底下深处,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永远不可能有答复的东西,何必强求。
齐嘉豪拉高被子,蒙住头,把自己蜷得更紧。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医生交代了什么他没听清,只记得纱布拆下后,手腕上那道特别明显的疤,很恶心。
他没有回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直接去了学校。
办公室里,他看着那张退学申请表,没犹豫,签了名字。
“你确定?”老师眼镜片后的眼神透着惋惜,“考个好大学……”
齐嘉豪没抬头,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响。
好大学?他的人生地图早就被自己撕碎了,烧成了灰。
“嗯。”他把表推过去,声音沙哑。
手机卡被掰成两半,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没什么可留恋的。
无论是阳光干净的人,还是阴暗暴戾的人,都消失了,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他需要活着,需要一种能彻底压垮思考的疲惫。
麻木是最后的盾牌了。
工地。天还没亮透,冰冷的钢筋摸上去湿漉漉的。
齐嘉豪排在队伍里,穿着件背心,露出的胳膊比以前结实了点儿,但手腕上的疤还很清晰。
工头扔给他一副破手套。
“新来的?机灵点!”
他接过手套,没说话。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搅拌机轰鸣,灰尘呛人。汗水混着水泥灰,黏在皮肤上,又痒又涩。
他低头铲着混凝土,铲满,拖走,倒掉。
再铲,再拖,再倒。
重复的动作。
沉重的铁锹柄硌着掌心薄茧。
肩胛骨处传来熟悉的酸痛,这痛感让他觉得踏实。
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塞满鼻腔,几乎盖过了以前的种种不如意。
收工。天漆黑。
工棚附近的巷子里烟雾弥漫。
几个男人蹲在墙角抽烟,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齐嘉豪走过去,也买了包最便宜的烟,靠着灰扑扑的墙点燃。
劣质的烟味辛辣呛人,他抽得太急,咳嗽起来,咳得弯了腰,牵动全身酸痛的肌肉。
旁边一个精瘦的光头咧着嘴笑:“新仔,劲大?吃不消?”
(精瘦是假的,明明粗壮胖丑的一批)
齐嘉豪抹掉呛出来的眼泪,呼出一口浑浊的白烟,摇摇头。嗓子火辣辣的。
光头叫李保国。他拍拍身边的水泥袋:“坐啊,累得跟孙子似的。”
齐嘉豪靠墙滑坐下去,后脑勺抵着冰冷粗糙的墙面。灰尘钻进鼻孔。
有人散烟。
李保国接了,叼在嘴里,手往齐嘉豪这边伸:“火机!”
齐嘉豪把打火机递过去。
李保国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也没把打火机还给齐嘉豪,顺手就塞进了自己工作裤兜里。
“操,今天工钱又拖,那傻逼包工头!”他骂骂咧咧,眼珠转着,落在齐嘉豪手腕上,“哟,这疤?情伤?还是惹了谁?”
齐嘉豪把挽起的袖子往下扯了扯,盖住疤痕,没吭声。
眼睛盯着巷子口昏暗的路灯下,几只野猫在翻拣踩扁的餐盒。
“装哑巴?”李保国嘿嘿笑了两声,吐出一口烟圈,烟灰故意弹到了齐嘉豪的鞋面上。
劣质的烟草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口臭。
“明天,”李保国挪近一点,胳膊搭上齐嘉豪肩膀,那力道沉甸甸地压着,“下工跟我去趟后街小学门口。”
齐嘉豪皱眉想挣开。
李保国的手却箍得更紧,声音压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恶劣:“放心,轻松活儿。就吓唬吓唬几个放学的小崽子,收点‘保护费’买烟抽。包工头那抠样儿,靠那几个工钱,连根毛都撸不出来!干不干?不干就滚蛋!”
他另一只手,粗糙带茧的手指带着威胁地捻了捻齐嘉豪衣服下那层薄薄的肌肉。
浓重的汗味、烟味、还有李保国身上那种底层磨砺出的滑腻凶狠的气息,劈头盖脸笼罩下来。
齐嘉豪身体僵硬了一瞬。胃里一阵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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