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隆冬》
宋余与姜焉去城外温泉庄子游玩的事情,自然告知了长平侯府。宋余在京内没什么朋友,只有阮家二郎和他走得近些,姜焉虽是外族,可宋家人想着他毕竟不会在京都长留,既能和宋余玩到一处去,便也由他。二人庄子里盘桓的这些日子,正逢着冯家人来送年礼和看望宋余,哪里知道扑了个空。
宋文算算日子,宋余也该回来了,就遣了下人每日去城门外候着。
燕都城内这几日不太平,太子党和长公主党斗得厉害,长平侯府虽已日趋没落,到底在京中盘桓了百来年,宋廷微得到消息长公主府或和外族有勾结,顿时担忧起了外出的宋余。他着心腹去城外接人,谁知就碰上了被锦衣卫护送回来的姜宋二人,宋余昏迷不醒,将宋冯两家人急得够呛,也就迁怒起了姜焉。姜焉原想跟着宋余回去,被宋廷微拦在了府门外,后来又趁着送年礼时递了一回帖子,礼被送了回去,帖子也未收,姜焉猜想也许是宋余还未来得及同他家中人说起和自己的事。没来得及,还是不能?姜焉没有全然相信太子的话,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人家好好的孩子跟自己出去,回来时就受了伤,任谁也不会高兴。姜焉心中有火,进了诏狱,都发泄在了诏狱的刺客上,甚至去了刑部大牢,险些将郝如非活生生打死,还踢断了他一条腿。太子知他不快,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郝家是长公主党,更遑论他们家仗着宫中贵妃肚子里那团还未生出的肉,就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便是阖族俱灭也是罪有应当。
可再是如何发作,出了牢狱,姜焉只觉胸口空荡荡的——他想见宋余。突然传来一阵烟花炮仗声,姜焉抬头看去,才想起今天竟已经是大燕的除夕了。姜焉负伤在家,皇帝吩咐他好好养伤,便也没有召他入宫赴宴。云山部族早些年是不过元日的,后来迁入关内,与大燕百姓相处日久,习大燕话,过中原节,这些年来习俗已与大燕趋同。
今夜月是缺月,晚间寒风吹拂,有几分彻骨的意味,这几日燕都一下子冷了起来,可惜燕都不常下雪,换了北地,只怕已经下过不知多少场了。
姜焉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这一刻,他罕见的有些想家,也更想见宋余了,当即不假思索地朝长平侯府的方向走去。姜焉虽想正式拜见长平侯,可时机不对,到了高墙外,几步化作一只黑猫蹿入暗处。
长平侯府内灯火通明,姜焉轻车熟路地往宋余的院子走去,却并未寻着宋余,反而见了宋文和他的妻子陈氏,自二人交谈中得知宋余如今在宋家祠堂。
宋余独自将自己关在祠堂内一整日。
姜焉愣了一下,想起宋余在昏迷前的那一句,顿时一个激灵——也许……宋余恢复记忆了。姜焉慌得不行,他曾经亲自去过风雪关,其间惨烈,饶是沙场老将尚且不忍瞠目正视,更不要说宋余还是亲历者,他在这场战事中失去了父母,亲朋。姜焉只要一想宋余是如何离关又返回风雪关,在遍地残尸中寻回父母尸体,背着被冻僵的遗体一路逃亡就痛得心尖发颤,仿佛那场风雪在几载光阴之后又扑将了下来。
姜焉并不知道宋家祠堂在哪儿,侯府也大,他闷头在迷宫般的高墙楼阁间几经打转,最终循着檀香味,找着了矗立在深处的宋家祠堂。
有下人守在祠堂外,揣着手小声地议论,说:“五少爷好端端的来祠堂作甚,这都在里头待了一天了,不吃不喝的。”
“可不是,侯爷和大老爷都劝不回去。”
“我听五少爷伺候的下人说,五少爷好啦。”
“什么好了?”
“就是不傻了!”下人兴致勃勃地说,“不然怎么会放着好好的节不过,除夕来守祠堂,五少爷准是想起了三老爷和三夫人。”
“哎别说,老侯爷今儿去劝三少爷回去时,我隐约听得他们说话,看着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是三老爷和三夫人在天有灵,保佑五少爷,让他不傻了。”
……
姜焉听了片刻,正好有一个青年提着食盒过来,一旁的下人纷纷不再言语,起身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宋霖。
宋霖说:“宋余还在里面?”
下人回道:“回三少爷,五少爷还在里面。”
宋霖面色有些复杂,他提起食盒朝里面走去,姜焉想了想,也跟了上去。黑猫娇小,又是漆黑一团,竟也就这么让他混了进去。宋家是大族,祠堂恢弘肃穆,宋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去,却并未去正堂,而是踅入另一处屋子。那屋内点了烛火,笼在灯罩内衬得屋内昏昏暗暗的,香案上摆置了香炉供果一应祭祀之物,再往上,是两个灵牌——竟是宋廷玉和冯蘅夫妻的灵牌。
姜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内的宋余,他面朝灵牌,背对着进来的宋霖和姜焉,一动也不动,无声无息的,让人心生酸楚。
宋霖看着他的背影,开口说:“宋余,我爹让我来给你送点儿吃的。”
“你身上还受着伤呢,在这待一天也待够了吧,你这么糟蹋自己给谁看啊?”宋霖一贯不知如何与宋余相处,话说起来难免带了刺,“爷爷年纪大了,前两天因着你昏迷不醒照顾了你两天,你不顾自己也想想他吧。”
半晌,宋余道:“三哥,东西放下吧,我一会儿饿了吃。”
“劳你和爷爷说,我没事,待够了我就回去了。”
他声音嘶哑,好似磨砂一般,宋霖瞪着他,偏又拿他没办法,道:“算了,随你吧。”
说罢,将食盒放在一旁,又探手摸了摸小火炉上温着的水壶,见是温热的,转身就走了出去。屋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姜焉看着宋余,竟突然不知说些什么好。死亡可说是边将最常见的事情了,自小他爹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人要坦然面对别离和死亡,那时他养的小羔羊得了病,死了,姜焉伤心得不行,抱着已经断了气的小羔羊抹眼泪。
他父亲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一直存在的,小羊羔会死,草木会枯花会谢,人有一天也会死,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姜焉泪眼朦胧地问他爹,阿爹阿娘也会吗?
他父亲大笑,说,会,有一天阿爹阿娘也会离开你,不过不必为此悲伤,我们会沉睡在泥土里,变成花,变成草,再回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看他们至爱的孩子。
姜焉说,可冬天一来,草没有了,花也没有了。
父亲道,等到来年春天,草和花就都会有了,年年岁岁无穷无尽,每一个枯荣轮回都是他们在思念他。
姜焉似懂非懂。年岁渐长,他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他不畏惧死亡,也认清了自己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宿命,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死亡。因为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些话不过是安慰生者,好让生者不再沉湎悲恸而已,偏偏生者只能抱着这样的念想活下去。可见得多了,心就变得麻木冷硬,这一刻,姜焉看着宋余,麻木的心脏又恢复了所有感知,好似有一把钝刀将他的心缓缓剖开,流出汩汩鲜血,痛入骨髓。
原来爱极了一个人,真的会因他喜而喜,因他痛而痛,甚至更痛,那是无能为力的痛。
姜焉突然想起二人在巷子里相遇那日,阴雨蒙蒙里,宋余一把将自己揣在怀里,宽袖遮掩着他,风雨都被他那具并不强壮的身躯挡住了。宋余跑得好急,短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如雷的心跳声传入他耳中,每一下起伏颠簸,都让姜焉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也想将宋余藏在自己的胸怀里,不,这样还不够,他最好能将自己的胸膛切开,把宋余藏进去,如此,这世上的风霜除非将他击成齑粉,把他的血肉骨头都碾碎,不然都不能伤宋余分毫。
姜焉没有变回人身,慢慢地自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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