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君恩》
李彻凝眸。
身前之人眼神之中带着讥讽。
那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极轻蔑的笑,男人唇角微勾,眼尾亦向上轻挑了些弧度。卫颂虽笑着,可那笑容却未至眼底半分。那人就这般瞧了他片刻,忽然哂笑道:
“那陛下的爱可真高贵,真伟大。”
他的笑声发冷。
声音里亦掺着冷意。
言罢,卫颂面上恢复了漠然的神色。他眼神淡淡掠过皇帝脸庞,眼中有着李彻看不懂的神色。
什么情绪?
愤怒?
不是。
嫉妒?
也不是。
他忽然看不大懂了。
即在自己刚提起小翎时,李彻清楚地看见——不过一刻之间,卫颂面色明显变了变。男人的薄唇轻抿起,双眉亦蹙得有几个不大自然。帐外日头愈盛,金灿灿、湿漉漉的光晕倾洒下来,将他腰际那枚玉佩映照得熠熠。
他的眼神,却有一瞬间的黯淡。
李彻看不懂。
“你究竟是何意?”
“没什么。”
卫颂声音清淡。
似是极轻的一阵微风,拂过他衣袖上的兰。
兰香幽然,催人面上。
带着雨后独有的清冽香气,朝人肺腑间扑来,将人喉舌催生得几分发痒。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
“我也可以。”
轻飘飘一句话,忽然堕入李彻心头。
帐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轻飘飘的雨点,细细密密地倾砸下来。原是烧得熔金的烈日,此刻也躲入乌蒙蒙的云层中。李彻被卫嫱一句话打发了下去,回到帐内时双膝已跪得青紫。大片大片的肿胀,伴着破了皮的红渍……他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有下人走上前,为他递上药膏。
李彻摆了摆手,面色清平,示意对方退下。
雨愈下愈大。
帐外雨声浩荡,帐内,他的心绪却不甚清平。
他回味着卫颂的话。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我也可以。
纷杂的雨声砸落人心底,如坠入水洼般,激荡起清冽的珠玉。在此之前,李彻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猜想,或是某一种感应,抑或是某种自我安慰……在见到小翎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这孩子与自己很像。
直到卫颂走来,将小阿翎牵走,直到小女孩一声一声,甜甜地唤另一个人“父亲”。
下人同他道,漂亮的小孩子在未张开之前,大致都一个样。
清澈的、圆溜溜的眸,雪嫩的肌肤与极好的骨相……李彻越往那方面去想,心中却有一个越大声的声音在一句句否定自
己。阿嫱那么讨厌他,那么憎恶他,又怎会留下他的孩子。
还有卫颂,又如何能甘心去养他的孩子。
他若是卫颂,定然做不到这般。
他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阴暗,阴鸷,嫉妒心与报复心皆很强,对心爱的姑娘,有着无可遏制的占有欲。他想要拥有她,占有她,占据她身体和生活的每一寸,要她日日、夜夜,都一声声、亲口说爱他。
他爱她。
却做不到想象中那般大度。
于是他一面安慰,又一面否定,直至今日清晨……埋藏于心底深处的那个猜想,终于破土而出。
李彻开始重新关注那个孩子。
不可否认,在这之前,他确实并不怎么喜欢小翎。小翎是她与卫颂的孩子,见证了他们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他没有卫颂大度。
天气渐晴,风淡云轻,地上的水洼亦消散了,独留一轮金乌高悬,破开这乌沉沉的帘帐。
他开始尝试与小翎一同玩耍。
虽说他曾“赏赐了小阿翎许多稀奇宝贵的物件儿,但这孩子仍有几分害怕他。这让李彻想起,自己也曾以小翎为要挟,逼迫卫嫱重新回到自己身侧。那时的他是怎么做的来着?摇摇欲坠的小船下风浪不止,他步步逼着卫嫱,将她逼至围栏处,岌岌可危。
那时,阿嫱哭了没有?
那时,小阿翎哭了没有?
他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沉溺于对挚爱失而复得的的欣喜中,顽固地、执拗地想要伸手,将她捞住。
她是水里阔别许久的月亮,即便只是一行清影,也让他奋力伸手,揽月入怀。
即便月亮不愿。
即便,小女孩哭声清脆——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声一声唤着娘亲,脆生生的哭泣声,却换来他冰冷的漠视。
他不喜欢她。
不喜欢这个与卫颂有关联的孩子。
思及此,一颗心忽然阵痛。他迫不及待地掀帘,冒着雨朝前走去。
一声惊雷。
劈得军帐发白。
许是天气酷热,近些天,雨水总是来得很急。
暴雨连天,如潮水般蔓延,整个军帐亦被熏得潮湿,湿热的空气中,熏香氤氲得湿漉漉一片。
彼时卫嫱正斜倚着软椅,捧着一卷书。
知晓她身子骨弱,滕月又命人为她打造了把原先大宣宫中才有的贵妃软椅。
南郡比不上大宣养人,她又是自皇宫里头出来的,即便卫嫱说了许多遭自己的身子骨并不挑,可她这个护妹心切的姐姐仍是不信。卫嫱不过于帐子内住了大本个月,军帐内的物设便已换了好几遭。
她的姐姐与兄长,非将她养成那娇贵无比的小公
主。
灯色烟煴,卫嫱的思绪抽回,全神重新汇聚于那本书卷之上。
帐外雨水连天,最适合夜读。
这些天,她学认了许多南郡字,莫说是与南郡人正常交流,便是连一些书信文章,读起来亦不耗费什么力气。每每提及此事,她的姐姐滕月总是一脸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对方声音温柔,满是骄傲地道:
“小妹聪颖,学什么都快。”
再加上后半句——
“比你那个不着调的二哥伶俐多了。”
二哥,二哥。
三姐总是有意无意提起二哥。
每每至此,三姐的薄唇总轻抿起,她的眼神温柔而和缓,唇角边似乎也翘起一尾浅浅的笑。卫嫱并非是小孩子,自然也懂得眼前此人的少女心事,既是三姐不愿承认,她亦未主动去戳破,只当闭着眼睛,同三姐嬉笑着糊弄过去。
大哥带她骑马。
三姐带她读书写字。
四哥抱来一窝可爱的兔子。
唯有那个将她自大宣带回南郡的三哥……每天盘玩着那些成了精儿似的蛊虫,手臂上那条青蛇滋滋吐着“蛇信子”,每每见她,都十分兴奋。
看上去那般凶猛的蛇,滕慕与滕羚却说它可爱。
卫嫱无法理解,敬而远之。
手指夹过书角,她刚要再翻开下一页,那个令人敬而远之的人便出现了。
帐外电闪雷鸣,隔着一袭雨帘,她听见那人清冽的嗓音。
在缱绻唤她。
阿嫱。
卫嫱皱了皱眉头。
兴许是云雨遮掩着,分明还未入夜,周遭却是一片昏昏之色。灯色自桌角烟煴,她抬起眸,清冷的目光审视着这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他将伞放在帐外,半边衣衫微湿,似是走得很急。
不止如此,他的手指上仍残存了些水珠。
晶莹剔透,衬得其手指愈发修长。
卫嫱面色清平,将书本压平。
薰笼内的冷香未烬,袅袅香雾伴着灯色,于偌大的军帐之中氤氲开来。帐内原是安谧,直至被这一声轻唤所打破,二人四目相触之际,她忽然看见对方眼底所升起的情愫。
缱绻,贪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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