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正义》
屠杀宴中,周胜仙受了杨花无一掌,后续又坚持作战,安抚民心,留下了病根。如今被杜苍梧刺了一刀,虽未至要害,却断了她的精气,日日只能在病榻之上,吊着一条命罢了。
这件事在大同会和长弓门引起了大的恐慌。杜苍梧虽被及时抓获,但大家惊恐长弓门内,恐怕还有隐藏的敌人。
宁云鹤、李高扬和吉昱明轮番去提审杜苍梧,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长弓门发家是靠他们杜家的财产,长弓门害得杜家家破人亡。
另外两人不声不响,只有李高扬却忍不住,怒扇了杜苍梧一巴掌,道:“你个畜生!章先生白教导你了,你竟干出这下作事。”
杜苍梧的年纪还很轻,甚至脸上的软肉还未褪去,但这几日长弓门的同僚们轮流招呼他,脸上添了许多疤痕。他被打后,几乎说不出话,却还是勉强吐出几句:“是你们先不仁不义……”
李高扬想立刻杀了这杜家少爷,杜苍梧心中似乎也这样以为,一双大眼死死盯着他,神色里却没有仇恨。李高扬压下内心的风浪,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杜苍梧却只“呸”了一声,大喊:“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是吗?
……那天窗边的阳光,好像又浮现在了眼前。
李高扬逃跑似的转身离去,本要迈出门,却回了头,问看守的人:“最近有谁来过?”
那人没料想他进去这么久,靠在墙边昏昏欲睡,一听到大人的声音,被吓了一跳,“李大人!额……您,宁大人,吉大人,光美大人,还有,还有张大人……”
他听这位李大人自己念了几声“张仲山”,面上还显出很纠结的神色。
李高扬最终“嗯”了一声,大步离去了。
他们再也得不出别的答案,又因新生的大同会受不得波折,于是想把大事化小,当众处死杜苍梧。但病床之上的周胜仙悠悠转醒,听说了杜苍梧的回答,沉默许久,还是想留他一条命。
于是那虹桥县的监狱,原本关过李高扬和乔二,如今又新添了杜苍梧。
周胜仙遇刺后,她的职权分给了宁、李、吉三人,只有大事需要她拍板。大家维持这种均势的局面,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久而久之,宁李隐隐盖过吉昱明,吉昱明也自知自己除了辈分以外,并无什么能比得过他二人的,于是甘心当二流。
他尤其感怀,若是妹妹晖柔还在,岂能叫宁李争锋?
退出权利争端后,吉昱明常常守在周胜仙病榻前,与她说说近来的趣事,更爱与她追思晖柔。
假如晖柔还在,虹桥县的经济不会如此落后。假如晖柔还在,长弓门可选出一个无可争辩的魁首。当年,本就是要晖柔做大同会的会长,周胜仙做精神领袖越女娘娘。唉,何至于如今,周胜仙一人任两职,她一病倒,底下的工作就疲了大半?
周胜仙倚在床头板上,慢悠悠地说:“倘若章先生不走呢?现在也有个人能挑起大梁。可惜章先生不得不走。至于宁云鹤和李高扬,愁的我。”
吉昱明叹气,道:“我看他两人,就是天生的不对付。从前让他们俩共理农村的那些民兵,这二人就共事不到一块去。如今上天偏偏又叫他俩合作,更是弄得一团糟。”
周胜仙摇头,道:“不是,这是大势所趋。我看李高扬未必讨厌宁云鹤,宁云鹤也懒得与李高扬计较。是底下人的事。”
吉昱明暗暗吃惊,周胜仙足不出户,却知晓门内之事。
的确,近来长弓门的拉帮结派愈发严重。
光美、乔二、张仲山、廖若笠等人,自是站在李高扬这一旁,刘望北与宁云鹤紧紧相依。至于章先生的老学生有庆,倒是个滑头,见他吉昱明退出江湖,反倒与他站在了一边。
这是顶上的人,底下的人就更会为自己选主子了。光美和张仲山借职务之便笼络了一群人,长弓门里还有数不清的人,因听过宁云鹤的威名,自觉投入他的门下。
其实到现在,百姓们提起来长弓门,还都是越女娘娘和云鹤少侠呢。
吉昱明苦笑道:“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胜仙,你怎么看呢?”
一贯胸有成竹的周胜仙,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各有各的陋习。”
吉昱明问:“哦?是什么?”
周胜仙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云鹤孤傲,锋芒毕露,还不愿俯下身子,旁人怎么心甘情愿服他。其实很多事,只要他愿意,又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至于李高扬,他软弱,许多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来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端。何况你发现没有?他从来没锋芒和棱角。可以这个要一点,那个也要一点。让他不要这个,他就不要这个,让他不要那个,他就不要那个。”
吉昱明摇头,道:“真是。何苦呢?”
两人俱叹气。
很久之后,吉昱明问:“既然他们都不合适,其余人呢?”
周胜仙静静道:“没有其余人了。昱明,你我已认识了十余年,我同你交底。我已活不了多久。我死后,长弓门群龙无首,胜者必会从他们两个中选出来。你不要怪我不推举你,你自己何尝不知,自己的心境远不如前了。而且这位置没什么好的,你有老婆有孩子,何苦参与他们的争端呢?”
窗外的风默默吹着,吹落了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那片叶子本想吹进屋里,却被窗户隔住了,是故屋里的两人都没有发现它。
“……至于小辈,我倒发现了能成大事者,但,不知长弓门能否等到那一天……”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下的话都被吞了进去。吉昱明从恍然中醒来,忙起身给她拍拍背,发现于事无补,便跑出去叫隔壁屋的杜大夫。
好在她并无大碍,杜大夫叮嘱了几句不能吹风的虚话,吉昱明正好借机告辞,不再打扰周胜仙清修。
此时的外面还正风云变幻,孟国的入侵更加剧烈,无论是农村还是城里,都死了许多人,之前均田被压下去的民意再次沸腾起来。当李高扬亲下农村,发现这里的境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得多。他察觉后,便主动请缨,想要料理这一工作。
之前分田,便引起许多民怨,但这等民意却未上报到他那里,而是被强行压制住了。他再到东湾巷,诸多事项不熟悉,却颇有意气,欲来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孰料,改革未启,他便发现,如今不仅不能改,还要朝错的路继续走。
无他,因孟国攻势正烈,长弓门收集百姓余粮供给武装,李高扬之举如若天马行空。且凡是改革,必要经受风吹雨打,如今的农村却无这般气力。李高扬只好悻悻然回了天殊旧宅,深夜中聆听这所田猪旧府传来的幽幽怪声。
窝囊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犹如去年一般,天热无雨,干旱难耐,颗粒无收,连天殊旧宅里的李高扬,吃得也不复从前。
又是冬天,周胜仙的身体愈来愈差,杜大夫私下里说,她可能挺不过这个寒冬了。
然而,一封章道浅的书信从远方传来,乔二激动地跑来,把这封信交由周胜仙。其实此时的周胜仙已无气力读信了,便照旧,由乔二坐在窗边念给她听。
“胜仙亲启:
今我已至流水一带,肆意平生,忘乎所以。
天下格局已定,各国之内,颇有些太平盛世之道。但何地无不平事?我一路行侠仗义,旁人给我取了个诨名,叫做‘东郭先生’,这倒是好笑。
你身体如何?既然生病,就不要损心脾,不要乱思虑。
秋安。”
念罢,周胜仙笑出了声,对乔二说:“他如今倒痛快,自己在江湖里当出名的大侠。”
自那以后,周胜仙的身体好了许多,竟可以下地了。旁人都说,是章先生的功劳,若是章先生还在,周姑娘岂止于此。李高扬暗暗猜测,是章道浅的信唤醒了周胜仙心中的名侠梦,令她心中平白添了许多气力。
周胜仙并不听章道浅叫她“不要乱思虑”的话,身体渐好后,便四处奔走,想亲眼看一看虹桥县的境况。长弓门内心术不正的,见她病快好了,不由得慌张。难道先前对于宁李二人的押宝,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但亦有许多人,如宁云鹤的,心中不由得欣喜,只是面上未显露出来。
李高扬本也喜悦,却因为周胜仙忙碌,自她病大好后,竟找不到时机去见她。
而且,不知为何,在天殊旧宅呆的越久,他想的荒唐事越多。最近几天,他夜夜梦见程光起、陈镜芙、杨花无等人,从前做的龌龊事也一桩桩一件件涌出心头。他这样恶事做尽,难道这能善终?难道不会遭到报应?
这宅子实在太大,即使大同会的人住进来,也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天殊的旧影也许一直在游荡,这里的血迹是永远也冲刷不干净的。
一天夜里,李高扬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周胜仙发现是他放走了杨花无,二话不说将他赶出了长弓门。他一个人在冰冷的雪地里死了,甚至没见周胜仙最后一眼。
李高扬不得不爬起床,跪在地上,不断朝大院磕头,心中念叨着:
“贾堂主,程首领,陈参谋……饶了我吧,我以后年年给你们烧纸钱。我错了,我不该找你们赚钱,我不该掺和你们的事……”
这样浑浑噩噩又过了一天,乔二竟过来通传,说周胜仙要见他。
李高扬虽生性多疑,却也不由得大喜,也不管乔二,连忙趁着大雪去寻了周胜仙。
这一日大雪沸沸扬扬,大家都说瑞雪兆丰年,老天亏了虹桥县两年,终于要弥补回来了。待李高扬到屋里时,浑身已都是雪花。他趁雪花未化,在门口抖了抖才敢进去。
因外面银装素裹,里面也银光铺绕,周胜仙立于会客厅,脸白如雪,长发如瀑,李高扬不由得屏住呼吸。
怪的是,周胜仙并未扬起笑来看他,李高扬上前一步,先行开口:“周老大,很久没见你了……”
“高扬。”周胜仙却打断了他。
李高扬与她隔着三步之遥,却觉得隔了一个天地。她怎神情这样冷漠?
周胜仙微微一笑,问他:“你说,我是个恶人吗?”
见她笑了,李高扬松了口气,听她这样问,李高扬以为她胡思乱想了。她从前并不这样,李高扬知道,因她病得久了,常在病榻待着,岂不是无聊得胡思乱想?这话他知道该如何说,于是答道:“自然不是。周老大是侠,是世间最大的侠。我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您从前说的客大侠、静大侠和苏大侠的,周老大就是我心中举世瞩目的名侠。”
他说起只有他二人知道的事,自以为能引起她继续笑。
孰料周胜仙的确笑了,嘴里说得却是:“你可知那天在地窖里,我为何放走你?”
这话说得奇怪,李高扬想起门还没关,外面还飘扬着大雪呢,周胜仙怎能受得了。但他的身子却莫名动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木讷地说:“因,周老大想叫我帮忙,打倒田猪的功绩,就是咱们的了。”
此话出口,他自己都惊讶了下,竟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真是太恬不知耻了。他怕周胜仙面上挂不住,于是又补充:“最后,以咱们四人合力才勉强打败了田猪,若是咱们没去,真不知道怎么样呢。”
周胜仙先点了头,后来却又摇了头。最后,她低头自嘲一笑,说:“嗯,对了。”
李高扬觉得她神情不对,心中不由得害怕,于是自己也笑笑,想缓和气氛,问:“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吗?周老大,你累不累,要不咱们坐下说话吧。”
周胜仙却捏了捏眉心,道:“你过来,我看不见你了。”
李高扬便上前了两步,与她仅有一步之遥。
屋外的大雪还在吞噬虹桥县,人留下的脚印很快就没了痕迹。李高扬多希望人生也有这样一场大雪,遮住他以往所有的不堪。他盯着周胜仙,好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他多想自己先说出来,但张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倘若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啊。倘若他还是李清该多好啊。
即使他穷困潦倒,即使他如狗乞食,那也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晚辗转反侧,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
他的心颤抖得几乎碎掉,李高扬甚至隐隐希望,就让它这样碎了吧。让他死在这一刻。
但李高扬还是什么都没说。
周胜仙缓缓抬眸,盯住了李高扬的眼,笑得勉强又温和:“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田猪。”
在这一刻,李高扬的大脑本能地松了口气,以至于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没听清下面的话。
“但是,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你是田猪,知道你放走了杨花无,知道你想杀宁云鹤,知道……”
其实周胜仙说了很多,但李高扬只模模糊糊听清了几句。等她说完后,空气沉默了许久,李高扬还在艰难地回忆她说了什么。
他张嘴,下意识地想问自己辩解,却发现喉咙已经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周胜仙还在看他,李高扬害怕她的神情,于是转过身去,面前的凛风吹上他的脸,李高扬觉得冰冰凉凉,手抬起来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样的无言过了许久,久到他的热泪已经彻底干了,李高扬转过身去,发现周胜仙还在注视着他。
周胜仙微笑着对他说:“走吧。”
一直到骑上马上路,李高扬都惶惶然没有意识到任何事。等到他悠悠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有带,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他又想,自己的确一身轻,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他还想,为什么周胜仙没有杀他,只是单独把他叫了过去,单独叫他走。
她是否也不忍心呢?
李高扬缓慢回首,背后是天殊旧宅。原来他已走出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再度回头,发现旧宅门口,有一个撑伞站立的身影。
那满天的雪如此纷扰,落得大宅白头,那伫立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在纯白世界里如此分明。她不知会在那里等多久。
李高扬怕周胜仙再冻坏了身子,想原路返回,请她回屋。
但他终究没有再回头。
因为他害怕他会紧紧拥抱住她,告诉她,他爱她。
是啊,他爱她。
这种爱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一切,它不知从何时而起,却已刻骨铭心。李高扬爱她,不愿使她伤心,却做了最对不起她的事。李高扬爱她,想替她实现她的志向,如今却已成为空谈。
在空荡的长街上,一人一马,留下一连串脚印,这一连串脚印转眼又被飞雪覆盖。
李高扬不知不觉已快走到虹桥县的尽头,冻得几乎麻木。天色渐暗,马上就要看见那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他恨恨地想,周胜仙怎么这样狠心,在一个大雪天赶他出长弓门。
但他又无法怪她。她为什么不杀他?她不杀他,已是她的恩赐,他又在奢望什么呢?将长弓门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公布他李高扬是叛徒,然后将他当众斩首?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高扬,李高扬!”
背后传来越来越大的呼喊声。
是周胜仙吗?
一个人拍了李高扬的后背,把他吓了一跳。
吉昱明的胖脸露了出来,这样的大冷天,他竟还能浑身发着热气,鼻尖甚至有点薄汗:“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你也不答应。你怎么在这?我四处找你,要不是小欢子看见你往这里走了,我还真追不上你。”
他并不知道。
也许没人会知道。
李高扬扯出一个笑,道:“怎么了?周老大让我出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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