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何不食猫》
寒风卷着打落的树叶拍打在青砖朱墙上,曹京墨紧了紧身上的官服,抬头望向阴沉的天色。天才下过雨,白连着黑,墨染一样晕开,裂缝中有骇人刺眼的天光,细细碎碎地龟裂开。
这种天气,让他想起多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政变。
如今这段时日也总没好事。
自从前日朝会上,皇帝当即钦点他配合首辅陈山督查军饷案一事后,他便坐立难安,整日食不知味、寝不能寐,直至今日首辅终于得了空,邀他至文渊阁来。
“曹大人,首辅大人请您进去。”淮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候在门口的曹京墨忙应声,再理了理袖口衣襟,提着衣摆庄重踏了进去。
淮驹步子快,曹京墨也匆忙跟上,风呼噜噜钻进衣袖里,使他倍感体寒骨凉,明明是盛夏,却这般难耐,连背心也汗津津地发冷。
他未曾和首辅陈山有过这般紧密的合作,却知道陈山是个怎样的人物。想当年他初听陈山名号时,陈山还只是个年过弱冠的翰林院弟子,不曾崭露头角,只因写得一手好字而被人称赞。曹京墨本以为他不过也是偌大的宫城里昙花一现的人才而已,可不曾想,短短十余年,朝政经历突变,先帝让位,整个朝廷架构近乎彻底洗牌,许多旧臣也顺势乞骸骨,而陈山不仅没就此没落,反倒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做了内阁首辅。
曹京墨在那场改变朝代命运的“泠门之变”里,也自诩为一个幸存者,只不过是淹没在尘埃里的一粒,如今能凭借经验才学侥幸混个御史当当,已是万幸。
故这番,他也算作老臣,经历过风雨飘摇,如今在朝为官,只讲究一个“慎”字。
胆怯心悸也是无法,曹京墨垂着头,随着淮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文渊阁偏厅。陈山正伏案批阅文书,见他进来,搁下朱笔,示意左右退下。
曹京墨行礼,陈山扬了扬手示意他坐,开门见山:
“北境军饷亏空一事,想必曹御史已有耳闻。”陈山的声音低沉平稳,却让曹京墨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下官略有耳闻,据说亏空达八十万两之巨,瓦剌趁虚而入,连破三关。”曹京墨拱手答道。
季渊轻叩桌面:“如今外面在传,梁侍郎与邶江范氏勾结,中饱私囊。如今边关将士饥寒交迫,这责任,总要有人来负。”
“下官愿为朝廷分忧。”曹京墨深深一揖,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知晓梁子成是长公主一手栽培的人物,同样,邶江范氏亦是与长公主来往密切的皇商。而首辅与长公主的恩怨芥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他只想知道自己这次要扮演怎样的角色。
曹京墨提了提神,生怕说错句话,斟酌道:
“下官能得首辅大人信任乃为官之幸,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但凭首辅大人差遣。”
季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从案下取出一本册子推到他面前:“这封密报,你且看看。”
翻开册子,曹京墨瞳孔骤缩。上面详细记录了近三年军饷调拨的异常之处,每一笔亏空都指向户部侍郎梁子成。
只是来回翻看这密报,总觉得奇怪。曹京墨还没来得及思考端倪,就听见首辅的声音悬空响起,他很快合上册子恭敬欠身。
“记住,动静要大,查得要慢。”
曹京墨恍然。这是要他做明面上的靶子,吸引长公主一系的火力,真正的杀招,恐怕藏在暗处。他无权参与,也不想参与。
这角色,算不上要命,却也不是好差。不过就算是要了命的差事,他不敢当也得强当。
他忙收了眼神,不敢露出破绽,只一味行礼:
“下官领命。”
从房内出来,曹京墨的汗湿透了后背,松了口气,步子也迈得大了些,没注意撞进了位行色匆匆的小厮,小厮连忙跪下: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曹京墨扬起眼皮看了眼,小厮衣着倒是淡雅,腰带上还挂着枚小巧的玉牌。他心道,首辅身边的下人也这般滋润,扬了扬手,并未追究。
他拂干净身上的尘,又走了段路,彻底出了文渊阁。他又兀自在文渊阁门前站了一会儿,引得周遭洒扫的婢女瞩目。
他不顾别人的目光,仰望天空。灰蒙蒙的,雨仍然没有下下来,他却希望这场腥风血雨能来得快些,无论如何他已经在局内,只能顺势而行,看看早死晚死。
活了年过半百的年纪,却还这般忐忑不安着,曹京墨叹了口气。这一回头,才看到有一道纤长的身影已经在风中等待了许久。
男子立在廊下,苍青直裰裹着清癯身形,玉簪束发,一丝不乱。他手中握着竹简,像刚翻阅完,不疾不徐地放下一旁,朝曹京墨行礼。
“曹大人,首辅大人命下官送您出宫。”
话语声清冽如玉石相击,曹京墨顿了顿才回神,连连应声跟着离去。
穿过重重宫门,他才缓缓认出此人。
他从未见过谢游,只听宫中婢女小厮传言,首辅手下有一算无遗策料事如神的幕僚先生,备受首辅重用,却并不好抛头露面,反之更喜藏敛锋芒。婢女们私下议论,说先生总一身素衣,并不起眼,批阅文书时静似山,平日也闷葫芦般,唯独执棋时惹人注目。他每每落棋,浑身都带着股不同于平常的恣意,食指与中指夹着黑玉棋子,骨节分明似竹枝承雪,落子时却带着刀刃出鞘的决绝。
如今一瞧,百闻不如一见,虽未与之弈棋,却方能从那握着竹简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看出是位弈棋的好手。
送至宫门,谢游躬身行礼告别,未再说一句话。曹京墨默许他离开后,自己又怔松了半天。
他活了五十几岁,识人的本事也姑且算得上不错,望着谢游的背影消失成芝麻点,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虽是初见,可却分明从谢游身上看出些怪异的端倪。
年纪轻轻就会收敛锋芒,是件好事,可总觉得那背后也和首辅一样,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狠厉。
到底是何,曹京墨并不好奇。只想着若非此番身份地位,他倒真想和他来上一盘棋,可惜啊,狭路相逢却无缘分,他这辈子和许多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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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内沉香袅袅,寒气萦萦,婢女正挥着蒲扇摇着冰块传入丝丝凉意,绕在殿中央的紫檀雕凤椅上,长公主青丝用珠钗绾起,温润如凝脂的手臂撑着头,正阖眸养神。
梁子成伏跪于地,官袍袖口沾了尘,指节紧紧黏住地板,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而颤抖:
“臣失察,致使账目有亏,请殿下......降罪。”
长公主斜倚在上,指尖轻轻叩着扶手,一声一声,似催命的更漏。她缓缓睁开眸子,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冷如寒潭。
“梁大人,这账目亏的可不是小数。”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嗓音如珠玉落盘,却字字诛心,“八十万石粮,足够养活数支边军......也足够致使瓦剌入侵,连破大关!”
她忽然倾身向前,广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暗香,声音陡然一沉,“失察?”她不屑冷笑,“是失察漏了账目,还是做假账时算错了账啊?我看你胆子不小,竟然贪到军饷头上了!”
梁子成吓得额角渗出细汗,“臣不敢!”他磕头道,“殿下,臣不敢啊!”
他缓缓抬眸,胆怯言,“臣,臣虽的确有行职务之便以私用,可万万不敢贪墨到粮草头上!殿下许臣联络范氏皇商,臣就算自己不要这条命,也不敢不顾殿下的脸面——”
“你还有脸说!”长公主怒不可遏,拂袖,“本宫前日在朝堂上已然腹背受敌,皇帝只是没点本宫罢了!”
长公主怒眉高扬,一双明艳的黑瞳也因怒色而染上绯红,眸中锋芒毕露,似刀光映雪。
“殿下,臣所言属实。八十万石粮,臣有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贪啊!”梁子成不住叩礼,“臣在户部多年,抠抠搜搜剐蹭点油水,顶天了也才三万石,整日都已提心吊胆。原本贪这些小数目,也不过是为了尽早还完我在京中的房债,为我才读书的儿女配备点好木材的家具,哪像其他大人那般张扬高调。可这房贷没还完,前些日子不知是触了哪位大人的霉头,竟成了这军饷案的靶子,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说着,梁子成倒豆子似的说着自己的家事,不住泣声,实在凄惨。
见他样貌非虚,长公主姑且听信,却也不屑道,“哭哭哭,哭什么哭!”
“你一户部侍郎还愁着房贷,那底下的人都不必活了罢?前几年本宫许你这么多美差,你在外吃喝嫖赌,多少钱财留给了你妻儿?”长公主冷笑,“这种话,自己听听得了。”
梁子成吃瘪,便不说话了。
“本宫姑且信你未贪八十万石之多,可此事若不能和平度了,你就算只贪了一文,本宫也不会叫你好过。”
长公主派人把梁子成请了出去,无论他又生出多少托辞,长公主一律蒙上耳朵不愿听。人走后,她便唤了一旁站着的燕览。
“本宫要你去邶江走一趟。”
燕览欠身,乖乖领命。
“梁子成这人圆滑,想必现如今已经在找可以更好明哲保身的下家,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长公主斜眸看到燕览,“我要你去邶江,给我仔细查,把这亏空一事,查个水落石出。”
她轻施粉黛的脸本是极美的,可那双凤眼总是斜挑着,眼尾上翘得像淬了毒的弯刀,看人时从不用正眼,只从眼角余光扫过去,带着一股子凌人的傲气。
“是。”
长公主沉了口气,整个人这才稍稍舒缓,下人看准时机递来一盏凉茶,长公主细细品后,胭脂红的唇轻轻一启,“陈山那边如何了?”
燕览沉着道:“今早,首辅大人召见了曹御史。”
长公主放下茶盏,朱唇轻轻一翘,“要开始行动了?”
她玉指捻着茶盏头,目视前方,“曹京墨为人谨慎,是个老骨子了,怕死。本宫倒好奇,他会被陈山逼着如何查得有的放矢。”
燕览回,“据线人传,曹御史已经大刀阔斧往户部查起了。有了首辅的令,查的很顺利。”
“哦?”长公主颇显意外,随后压了压惊,啜饮了口凉茶,“无妨,那便先由他们查着,看看到底谁查的快......”
“燕览,”长公主睥睨着垂首的燕览,语气陡然温柔,却更令人毛骨悚然,“你做事从不失手,这次也一样吧?”
“属下定当尽心竭力。”燕览拱手。
“即日出发。”长公主正色道。
收拾了行囊,燕览便匆匆上了下人备好的马车,往驿站走去。走前,她吩咐着下人备点好的黄花鱼,送去给东街口那的一只黑猫吃。下人虽觉得怪异,却照做了去。
长公主特许燕览带上个人陪,燕览便带上了惰珠。一听要去邶江,惰珠喜上眉梢,飞速收拾了行李就跟去。正欲出发时,下人回来说,没见着黑猫。
燕览咂咂嘴,分身乏术,只能遗憾回来再寻团团。
天色渐晚,夕阳斜坠,像一枚熟透的柿子,软塌塌地挂在巷口的灰瓦檐角上,将整条长街染成蜜色。
路过熟悉的路口,燕览唤着马夫停下。
胭云坊的朱漆牌匾下,老鸨斜倚着缠枝铜雀栏杆,绛紫衫子半敞着领口,露出一截雪脯。她摇着团扇,张罗着往来客人,永远面露喜色。
燕览握着一副匣子,下了马车。正大步流星地入楼,却忽然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算得上华贵的常服,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但再富贵,却是女儿身。
果然,行到门前,便被老鸨拦住了。燕览摸了摸身上,银子不多不少,只够一次酒钱,更多的盘缠都还在马车上。赶时间,她只得扭捏道:
“嬷嬷行行好,我即将离京,来这是有要事。”
老鸨却推辞,“姑娘,咱这不接女客的。”
“为何?”
老鸨被问得一蒙,“那自然是,没有服务女客的人啊——”她开怀地笑,手上却把着团扇把燕览往别处推,“你该去那,那是姑娘家可去的地方!”她所指之地便是旁边的醉春楼。
燕览推开老鸨的手,正色道:
“实不相瞒,我非您能见到的那种寻常女子。对于男子,我并无太多兴趣。我......”燕览大大方方却又小心翼翼地眉飞色舞,使了一连串眼神,“嗯。”
“你......”老鸨捏着扇子打量了她全身,“嗯?”
“嗯。”燕览郑重点头,“您见多识广,这京中这么大的林子,什么人都有,您说是吧。”
老鸨被这么一点,霎地明白过来,露出一副半惊不惊的神色。燕览又只能忍受她的再一番打量,这才被放了进去。
进去后,燕览还好巧不巧听见背后老鸨与人窃窃私语,“现在的姑娘都好这口了么?”惹得燕览汗颜,又听她喟叹,“唉,还是这京中压力太大,府上老小也不能言说,逼得姑娘家都这样了,难啊......”
是挺难的。
燕览失笑,直直走入坊中央,却没见到舞台上有熟悉的箜篌身影。直到绕了好几个圈子,在胭脂粉末与合欢香交杂的香味中咳嗽弓着腰搜了半天,才找到聆漪。
聆漪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不起眼角落的椅子上,身边一个男子也没有。她抿着饱满的唇,时而咬着手指甲,眼神飘忽却雀跃,好似在想什么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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