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钻石谷沐浴在炽热的阳光中。

雷雅一路听到不少陌生的语言和奇怪的口音。随着对这个世界逐渐熟悉，她能准确分辨出来自旧大陆的游客。

又好像，是0号的记忆在颞叶作祟。

《从0到1》的文件夹依然加密保存在雷雅的电子设备里，但她越来越少用到它。

一方面，电子记录永远要考虑安全性问题；另一方面，她记忆力显著增强后，不太用得上了。

但是，她的记忆力增强到底是因为贾思敏的复合药物，还是因为0号的记忆更多的在她脑中“苏醒”，又或是二者皆有？

雷雅现在无法下论断。

物理学上或生物学上来说，如果0号的记忆会因为濒死或死亡而触发“苏醒”，那形成“0号意识”的大部分始终在这副身体里。

更通俗地说，0号仍然在吗？

到目前为止，雷雅没有察觉到另一个人格的迹象。

正值新年假期，遍布科技巨头总部的钻石谷，车辆人流却不见少。正所谓世界著名牛马聚集地。

雷雅带着乌诺9.0终极版机器人大大方方走进奥托路1号。她确定没人跟踪她，也避开了几个重要摄像头。

至于卫星人脸识别，她又不能把源星同步轨道上那么多的卫星全打下来。至少，只有极少数人能调动它们。

反正想杀她的章鱼和冰狼无疑调动不了。

硅基管家照例在门廊欢迎雷雅回家，但它显然对“终极版”产生了疑问，“眼睛”没有离开过“终极版”。

门关上。

硅基管家生怕雷雅不知道似的，立即播报道：“奥托路1号发现未识别智能体。”

管家和终极版一样，没有性别，声音中性。目前的身高是175厘米，实际是150-200厘米。这同样跟大部分乌诺们的设计思路相似。

雷雅问硅基管家：“我是你的创造者？”

硅基管家回答：“准确地说，你和乔格是我的联合创造者。”

“我们给过你名字吗？”

“是的，小麦。你们讨论过一次，但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

雷雅一笑，0号和乔格都来自麦城，所以给它取名小麦。

“来，小麦，介绍一下，这是……大米。”雷雅指着“终极版”跟小麦说，“你们都是我的私有财产，不要打架，也不要密谋造反我。如果一个造反，另外一个记得告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原则，雷雅决定给它们灌输到底。

两个机器人看着对方。

大米：“你好，小麦。”

小麦：“你好，大米。”

雷雅颇为满意，这才往书房里的秘密工厂走。

“对了，小麦，你知道乔格去哪了吗？”雷雅在前，两个机器人在后。

但雷雅没等来小麦一贯的及时回应，她回了回头。

小麦立在原地，短路似的，胸前的电子屏闪个不停。

大米说：“雷雅，它好像出现故障了。但是，我的修理模式无法启动。”

“因为在这里，你无法和你的主脑乌诺取得任何联系。”雷雅有点得意地告诉大米，“没事，我来。”

这就是为什么雷雅带大米来这里。

这一周以来，虽然冰狼没有主动找上门，但在这个超级城市里，始终存在一个想杀死她的变异人，她必须早做准备。她又不能到哪都带着反物质武器，更不能暴露自己变异人的身份。

一般而言，大米作为人类的保镖完全够格，贵有贵的道理，它的攻击范围和格斗技巧对付几个一般的壮汉绰绰有余。可是，它非警用和军用，不可能配备热武器。平民要想让自己的机器人合法配备热武器，必须通过自治领一系列的持械申请，然后送回矩阵进行升级。

雷雅既没有时间走这些流程，也不想把身家性命交给苏尔梅特设计的乌诺。

她打算自己动手。奥托路1号的秘密工厂，有她需要的一切。

雷雅撸起袖子，正要当电工和程序员。

此时，小麦的电子屏渐渐稳定下来，然后，“小麦”低沉地说：“嘿。”

……是乔格的声音。

雷雅一下觉得怪异极了。

而且，有点生气。

乔格能进小麦终端，说明他有条件跟她联系。那他为什么不回她的信息？她又不是找他闲聊。

……他能猜到“她失忆了”，他也觉出“她的失忆”疑点重重，但他能猜到“她”已经不是“她”了吗？

真正的难点在于，他是否愿意往这个方向想。

若乔格当真想到了，他会不会成为威胁？

“你生气了？”乔格问。他的低音听着有些含混。

雷雅仍未讲话。

她直奔书房工厂找螺丝刀，准备拉根线，接上小麦。她倒是要看看，他到底在哪。

“……我在海上，雷雅。”乔格在雷雅背后说。

雷雅抓着螺丝刀猛转过身，两个钢铁身躯的机器人立定对着她。

“海上？”

“嗯。”

雷雅抿动双唇，“……你能找到它？”

“在赤道差一点。”乔格的声音沙沙地传来，“它比我想得聪明。”

“它有你的基因。”雷雅悠悠道，她不确定是否真如罗教授所推测，章鱼谋杀犯有乔格十岁前的记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会同意？”

“不会。”

雷雅的回答不假思索。

从各个层面讲，这都不是个好主意，风险太大。甚至比她答应当诱饵更糟。

她听到乔格的呼吸，像轻轻的笑声。

“我给你发了信息。”雷雅说。

那边沉默半晌，“我们的加密线有一个强大的观测者，我暂时没法修复。如果你需要我，你会来奥托路1号，这里安全，我设定了管家的关键词触发。”

雷雅转动着手中的螺丝刀。

观测者？

关键词？

“我要是不问小麦你的去向……”雷雅放下螺丝刀，调出加密线的全息投影。

乔格道：“你问了。……我以为你从来不喜欢小麦这个名字。”

“乔格，”雷雅清了清嗓子，通过奥托路1号的防护系统，她也发现了加密线上的观测者，嘴上缓缓说道，“那是只真的深海章鱼。你不是。我理解你想亲手清理它，但你独自行动太危险了。而且，我需要它暂时活着。”

“我本来就打算把它活着带给你。”乔格自信地说。

我也需要你活着，你可是0号的记忆解码器。

雷雅停顿一秒，“我碰到了冰狼，他看见了我和贾思敏。”

短暂的安静后，“我尽快回来。”

“嗯。”雷雅哼了一声，开始干活。

空中飘浮着0号诸多的笔记。

爱因斯坦说过，且多半不是在社交媒体发明后说的——

【从理论上说，理论和实践是一样的。但从实践的角度来说，它们却截然不同。】

什么意思呢？

贾思敏是否比罗与非更具备生命科学天赋，雷雅暂时不好下结论。但贾思敏有一个罗与非无法弥补的优势，就是她自身是开放平台。

以贾思敏的个性，只要不把自己搞死，她可以不断地拿自己做实验。

实践中，会遇到诸多理论无法考虑的变量、复杂性和意外情况。这是为何爱因斯坦那么说。

“你找到突破口了？”静谧的工厂里，乔格的声音突然又通过小麦的扬声器传出来。

雷雅知道乔格一直没离开。

小麦一直在工厂里站着，视线始终追随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乔格在那边，肯定能看到她。

“不算。”雷雅的手指在空中动个不停，“但……我以前犯了个错误。”

0号的笔记里猜测贾思敏背后有一个合法的大型科研团队，不无道理。

但0号怎么能知道贾思敏是在自己身上进行着药物迭代？

贾思敏当然有对基因调控网络的深刻理解，且是切实的深刻理解。

如果贾思敏的药物对普通人是一种“基因表达瞬时调节”，药效一过，毫无痕迹（增强药物一般不会触发普通人的DNA损伤应答通路）；对0号的身体可不是。

在那心率和体温飙升骤降的三分钟里，有一个时刻，0号身体里的DNA损伤应答通路开启了。（这是为什么雷雅曾短暂濒死）

就像艾玛的，当时也开启了。只不过艾玛的基因组最终崩溃，她死了。

而0号的DNA损伤应答通路被激活后，最终全盘接纳并整合外源基因带来的改变。

这就是神奇的开放平台。

DNA损伤应答进化得更聪明了！它会自己选择！

所以，“乔格1号”才对艾玛说：“感受你的DNA，它渴望更强大。”可惜这不是艾玛能够控制的。

“但你没有那三分钟里的DNA，只有之后的……”乔格在那边道。

雷雅微微一笑，“我有地下水泥管道里的碎骨片。”这同样是她“激活态”的DNA记录。

“那你可以写程序了。”乔格怎么听着一副很自豪的语气。

的确，雷雅要做的，就是编写一个特殊分析程序，然后，将她“激活态”的DNA序列，与乔格的DNA序列进行交叉对比分析。

目标明确：找出那个独特的、负责调控这套聪明的DNA损伤应答机制的基因序列。

这不算普通AI完全能取代的苦力活，加上雷雅对自己的假设感到兴奋，全然没有加班的痛苦。

没过多久，修长的手指将空气中两组复杂的基因序列数据导入写好的特殊程序，并按下运行键。

程序立即开始运行，庞大而复杂的运算让整个地下工厂的服务器都发出了低沉的嗡鸣。

“乔格？”雷雅揉了揉不算酸痛的脖子唤道。

他马上应声，“嗯？”

“我也想要一个超级AI，最好还有自己的卫星。乌诺手表的前沿纳米技术，理论上，我们可以做，但实际上……我猜苏尔梅特也实验了很多次，不然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只，而且，成本不可能降下来。”雷雅开始动手拆大米，两片嘴唇天马行空地咕哝，心里也觉得好笑，“我知道，我知道，这都不是几千万、几亿的事……”

“所以你花五万买了稀有金属的期货？”乔格又讲冷笑话了，还是讽刺她。

但雷雅真的笑了。

那是她刚来这个世界时，干的最诡异的事情之一。

那时她只当这是个简单的虚拟世界，完成某项任务，即能返回现实世界。

她纯粹是玩游戏的心态，玩游戏不就包括爆金币？

“搭讪”苏尔梅特、怼NPC们、夸张地讨好罗与非等等都出自于这种心态。

然而，尽管只过去不到一个月，这个世界实在太过于真实，让雷雅不可能保持“玩游戏”的初心。

“我赚了快一万呢。”雷雅手上不停，嘴上也不愿吃亏。

她还没想好怎么用账户里的五百万。她如今也知道，0号和乔格的秘密离岸账户和虚拟账户里不缺钱，但仍然，就像她刚才说的，她需要的，甚至不是几亿这个级别。

不管是路径一还是路径二，探索它们，必须超级有钱才行。

乔格好像笑了，声音却无比认真，“雷雅，我从来不怀疑，你想要的，你都能拥有。”

那是0号。不是我。雷雅心想。比如她现在改造大米，必须得翻0号和乔格过往的机器人改造记录。

雷雅没有接话。她的手指在0号的文件夹里找寻着。

有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文件出现了。

很小的一个文件，很不起眼。

雷雅好奇地点开……

“雷雅……”乔格在那头犹豫地叫她名字。

一张照片浮现在空气里。

雷雅从喉咙里情不自禁发出一丝怪声，她震惊得连连后退，后背撞上了拆了一半的自动驾驶汽车。

她的眼睛睁得恨不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她来到这个世界，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

如果这只是一段代码，雷雅发誓，等她从这个世界出去，她要宰了写这段代码的，甭管是人还是AI。

那张照片是，小女孩0号和雷雅父母的合照。

1号雷雅的父母，也是0号雷雅的父母。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工厂里低沉的嗡鸣戛然而止，四周静得可怕。

雷雅失神地看向程序分析结果。

一个极其微小的基因片段，呈现了红色高亮标记。

这是一段从未在任何已知物种基因库中出现过的序列，算法无法识别它的来源和功能，只能在旁边标注出冰冷的注释：异常调控序列，来源未知。

“你还好吗？”乔格的嗓音带着某种温度轻轻传来。

“我没事。”雷雅木然道，“我的假设被验证了。”

“嗯。我是说，你很久没看过他们……”

“我知道。”

雷雅此前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0号父母的照片。这就像一个思维死角，她从不觉得这有必要。

所有的疑问化为一个：为什么？

雷雅深吸一口气，关掉了空气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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