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北纬14度，东经147度，公海。

夜晚，一艘有年头的中型货轮正以30节（55.56千米/时）航速向西北航行。

北半球的冬季，大洋深处，风平浪静。

自启航便远离主要航道，这几天，除了无边无际的海，这艘名叫金子号的中型货轮更是连个鬼影也没碰到。

乔格一从船长室出来就在甲板上看到了棕人。

棕人是金子号的船长，也是实际持有者。他四十出头，皮肤深棕，身型壮硕，身高只比192的乔格略矮。

照棕人自己吹嘘的，他年轻时在湿热的西洲当过雇佣兵连长，浑身上下多处枪伤刀疤为证。几年前，棕人在青港盘下金子号，表面做正经生意，往来于四大洲海运，实际从人口偷渡到军火走私，无恶不作。

因着机器人在各行各业普及，国际标准中型货轮的船员配备要求，早从至少26人改成了至少3名人类船员和12名机器人船员。

所以，这艘船上的人类，除了乔格和棕人，还有两个棕人的手下。

乔格包下这艘货轮，棕人不仅慷慨让出船长室，对于金主此行目的，绝口不问。

“跟女朋友打电话？”棕人靠着甲板栏杆，一手抓着半瓶朗姆酒，龇牙咧嘴笑着问金主。

见年轻强壮的金主在黑夜里冷盯着自己，棕人连忙灌一口酒道：“可不敢偷听，我还指着您付尾款呐。只是我也算见多识广，都说铁皮玩意能分辨血肉之躯的情绪，我看不如老子。小哥，您这一瞧就是跟喜欢的女人说上话的模样。甭管什么身份背景，多大年纪，男人嘛，都一个德行。何况您这么年轻……嘿嘿。”

乔格很清楚棕人不可能听到他和雷雅的通话，否则他面前应该是个死人。

甲板上的风吹着乔格利落的清灰短发，这是全速航行的风，新年第一天的天气实是不错。

……女朋友？乔格转走目光，深邃双眼，眺望无边黑暗。雷雅不会这么定义他们的关系。但她为什么会忘记……那些？她不可能是装的……她是吗？

棕人眼尖，甲板的泛光灯下，金主耳朵有点泛红，他热心递酒过去，“这么带劲？”

随后的事，快得棕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他的脑袋被玻璃瓶底狠狠敲了一下，那半瓶上好朗姆转眼掉入黑漆漆的深海。棕人下意识拔枪，枪套空的！？

坚硬的枪口抵上棕人脑门，壮汉立刻短了半个头。

棕人不怕死，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但这两秒……太他妈邪门了。最顶级的杀手，棕人都不只见过一个，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根本不像人能干的事。

混迹于世界各个知名港口的棕船长，不是没听过变异人的传说，死得多惨的都有……

“我不喜欢废话。”乔格低沉开口。

“明白。”棕人火速学乖。

“船上禁酒。”

“绝对不喝！”

乔格把枪扔了回去，棕人娴熟抓住，须臾之间，壮汉不是没闪过开枪的念头，但多年猎食经验，还能活到现今，不仅靠胆大，更靠识人断事。

“改航向，去玛布。”乔格下令。

玛布群岛的玛布市，有最近的机场。

“是，先生。”棕人赶紧往驾驶室跑。

其实，他们离源星最深的海渊已经不远了。

自从在赤道附近发现“乔格1号”的信息素，金子号紧追不舍。虽然乔格没再闻到那只狡猾的章鱼，但他和触手有相同的直觉，它往深海渊去了。

甚至，乔格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乔格1号”在赤道也发现了他，故意引他去往深海渊。

不过，雷雅刚才在通话中提到，她遇到了冰狼，乔格知道她是想激他回去，他也确实放心不下。

这一个月，突然失忆的雷雅既像变了一个人，又仍是那个乔格从七岁就认识的雷雅。只是她胆大妄为和心思缜密的方式不同了。乔格真正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与苏尔梅特合作。

黑夜里，金子号减速，更改航向。

午夜时分，棕人的两个手下在厨房吃宵夜。

“老大说了，不许喝酒，不然小帅哥噶了咱。”光头脑袋说着压住啤酒罐。

年纪较大的山羊胡用蛮力抢过啤酒，“老大真他妈越活越回去了。当年在西洲，就我和他，干掉一整个村子，老虎都宰过。这些年，混多少个码头，什么响当当的大佬没见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富家少爷，居然他娘的把他吓成那样？！”他骂骂咧咧，一口气干掉半罐，又吆喝机器人厨师快快上菜，接着道，“你猜那位少爷包咱们的货船，是要干啥？”

光头仍是没喝酒，点了根烟，“别跟我说是捞沉船，这都7116年了，海底一枚殖民代的金子都没啦。”

“不是，你这忒没想象力。”山羊胡乐着拍了两下桌子，机器人端上炖鱼和薯条，他打个酒嗝，往嘴里塞根薯条，边嚼边道，“不怪你不知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从海盗堆里打探到……”他压低音量，“奥尔托皇家海军少将全球秘密悬赏。这个数——”他比了个五千万的手势。

“悬赏什么？”光头弹掉烟灰，来了精神。

“深海章鱼。”山羊胡含含糊糊吐出一个词，拿起叉子，叉了一大块鱼肉到盘里。

“操。你耍我。”光头吞云吐雾，吐沫星子乱飞，“悬赏那玩意干嘛，你要说两百年前，捕头鲸给大陆的贵族老爷们玩玩，可能值那个数，现在么，想看啥稀罕动物不能去虚拟现实里看，那里面还能摸呢。哎，这年头，妓-女都被矩阵搞得没饭吃，又是虚拟现实，又是伴侣机器人的……”

“肯定不是一般的深海章鱼。”山羊胡念念有词，费劲地想词，“什么编辑来着，基因编辑，对，基因编辑的章鱼……”

灯突然灭了。

一片黑。

“怎么他妈的停电了，铁皮厨师，照个亮，我手机呢……”

“操，让你别喝酒，不是老大就是少爷发火了！”

黑暗中，烟头的火光抖动两下。

“啊……”

“……求……”

干脆的连续两声响。

烟头颓然掉地。

手机屏幕一闪。

一丝短促的微弱光线，一条血淋淋的粗长触手荡在空中，顺便拧下厨师机器人的钢铁脑袋。

驾驶室里，棕人连喝三杯浓缩咖啡醒酒。离主要航道还远，到玛布，最快也得明日午后。

“操。”金子号船长心里怎么都不踏实。

拔枪开枪，棕人喝酒吹牛向来都是说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干的活，活命靠得就是比别人快零点几秒的反应。但刚才……他越琢磨心里慌得越厉害。

棕人一只大掌死死捂着枪套。还在。还在。

AI播报厨房电路故障时，棕人已经看到厨房的显示屏一片黑。他打电话给俩下属，都没接。

“见鬼了，狗娘养的。”棕人骂道，一手依然摁在枪上。

他刚要把主控交给自动驾驶和机器人，一扭头，年轻高大的金主追命似的杵在驾驶室外，而他宽阔发达的背部……

棕人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一手拔枪，一手指向乔格，两手都战战巍巍，台子上的咖啡咣当洒了一地。

人的背上怎么能长出那么粗的一根触手来！？

砰、砰、砰……

连开数枪！

玻璃炸开。

肌肉记忆和格斗技巧死也忘不了，棕人完全是凭强烈的求生本能在行动。

海上救援，AI自动报警……真没想到他棕人还有绝望求助官方的一天。

对对，还有机器人，不是说乌诺机器人都他妈是最好的保镖？

然而，去按救援的粗糙大手突地被一股湿滑的强力扭住。

不、不是金主的触手？！

乔格的触手丝毫没有被子弹影响，攻击方向始终都是棕人身后。

棕人扭过头时，手臂被生生折断，白骨嶙峋，血肉模糊，来不及嘶喊，脖子被另一股强力缠住，来不及看清要自己命的怪物……

咔嚓，断了。

乔格瞥过惨死的船长，与悄然潜入货船的庞然巨物恶斗起来。

爆炸在几分钟后响彻平静的海面。

短暂照亮漆黑的夜晚，漆黑的大海。

不久，死寂的黑暗回归，中型货轮彻底消失在大洋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近黎明时分，乔格宛如爬出地狱一般爬上荒岛。直到七天后，他才见到第一艘路过的船。

蓝白配色，正是颇负盛名的皇家考察者号。

海风凛凛作响，二层甲板上，佩戴双头海怪军徽的碧眼少将，傲然俯视下层甲板幸运获救的年轻男性。

他几近全-裸，流落荒岛数日，健壮得像最顶级的突击队员，看上去做一千个俯卧撑也不成问题。

一名初级研究员递给他一条毯子。

“阿彻，你猜他会编个什么故事？”海因烈.荣克转过身，漫不经心地问自己的副官。

海军少尉恭敬地回答：“AI人脸识别身份失败。……让赫博教授给他做个检测？另外，将军阁下，确定苏尔梅特博士不在青港。”

“苏尔特尔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父亲都差点死了，这时能去哪？”海因烈哼笑一声，又一顿，“先别找赫博，带那小子到征服者舰见我。”

乔格裹上毯子，不露声色微抬眼皮。

出了什么大事？雷雅还好么？很快便能知道。递给他毯子的高个女孩是雷雅的另一位室友。

*

北大洋之上，私人飞机平稳飞行。

“我看你，因为我那时听到了你。”

如苏尔梅特所言，雷雅已经猜到了。感谢贾思敏那个玩笑带来的灵感。

事实上，雷雅第一次“听”到，是苏尔梅特在试探她能否“听”到。

[没想到你是被一只发-情的深海章鱼杀死的？]

他在“意识”里主动对她“说”了这句话，而不是她主动听到了他的心理活动。所以，她只听到过苏尔梅特一次。

后来，雷雅听到冰狼们，则是无意识地主动听到了它们的心理活动。它们并没有对她“说”过话。

大胆假设，不管是信息素还是“听”，要么都是有开关的，要么与变异人的类型或强弱相关，要么二者皆是。

“你都听到过我什么？”雷雅缓缓侧过脸问。

他们这个套间关着门，但罗夏在主舱。

苏尔梅特眉眼微动，“你害怕被我听到什么？”

雷雅盯着深紫的虹膜看了一会儿，头朝向了舷窗外，“你没听到过什么重要的。”

尽管还有许多疑问，假设也有待进一步验证，但雷雅打赌，她这具变异体必然有很强大的“防火墙”，否则苏尔梅特不必如此试探她。

他只能“听”到最浅的那一层，比如吐槽他作为一个科学家八卦多……

“0号是谁？”

轰轰杂音的机舱里，苏尔梅特蓦地问，语气不知是挑衅，还是暧昧。

“雷雅，你的心跳变快了。”

雷雅能感觉到异常炽热的气息均匀地扑在她的皮肤表面，自然也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脏跳动。

密闭空间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不是比喻义上的，是实际发生的。

一次心跳的时间……

雷雅猝地侧身抓起苏尔梅特戴着腕表的那只小臂，“看看你的体表温度？”

泰然自若的博士眼里闪现愠怒，他任由她钳制，猎食般逼近她的脸庞……

这时，套间门突然开了。

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有一份紧要报告……”罗夏原本低着头，一抬眼怔了怔，深蓝的眼睛紧紧盯着肢体亲密的二人。

雷雅淡淡看了看罗夏，若无其事放开了苏尔梅特，年轻的科学家也已恢复寻常。

苏尔梅特一瞥腕表，“我收到了。”他看向罗夏，语气像严厉的兄长，“罗夏，你应该敲门。”

装什么。你又不是没听到他过来。雷雅心中嗤笑。

罗夏暂没出声，肢体语言僵硬而尴尬，他的视线在地毯上扫来扫去，“我跟雷雅说话。”

“我马上过去。”雷雅温和道。

“与非发过来的，她在线上等你。还有苏尔梅特。”罗夏语速飞快，没有结巴。他说完定了两秒才慢慢退出去，一顿，又回来掩上了门。

雷雅起身，苏尔梅特也起身。

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上飞机时就想问，一个理论物理学家来干什么？他不是在研究反物质武器吗？”

“那个，罗夏在哪都能研究。他也不只是个理论物理学家，你可以把他看作……人类版乌诺。”苏尔梅特想了一下，“而且罗夏志愿的。”

首席科学家的首席参谋是吧。雷雅又道：“你仍然没回答我怎么定位到的乔格1号。”

“我没有定位到乔格1号。”苏尔梅特平淡无奇地说，“我找到了乔格0号。”

雷雅的眼睛瞬间睁大，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满她的神经回路。

苏尔梅特观察着她的异样，半真半假困惑道：“昨晚你找我，我以为你至少会委婉问一句乔格1号的事，介于你那位密友……我猜已经失踪多时。但现在，你看着也不像多庆幸他还活着。他可是准备端了整个海军基地救你……雷雅，你有心吗？”

“彼此彼此。”雷雅不客气地回击，“昨晚，你父亲差点在你眼前被刺杀，死了那么多人，你不也绝无可能暴露。”

苏尔梅特听了，居然笑了笑。

反社会人格。雷雅心道。

“你是我和乔格加密线的观测者？”她迟疑地问。

科学家冷漠回答：“没兴趣，没时间。”

“那你怎么知道乔格失踪了？”

“乌诺。”

“不还是你……”

“不，乌诺有自主意识。他选择到处偷窥，他选择将这件事告诉我，我没有问他。”

他？所以乌诺有性别了。

雷雅对苏尔梅特的论述将信将疑。她望了眼门外，耐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七天前，卫星探测到北大洋公海发生了一起私有货轮爆炸，船上四个人类，初步判定无人生还。这艘货轮没有申报航线，持有人身份可疑，又是发生在公海，不会有官方费劲调查和搜救。直到昨天，乌诺交叉对比后，告诉我乔格可能死了。谁料几个小时前，皇家考察者号在一座荒岛上发现了他。荣克也在那艘船上。噢忘了告诉你，荣克在海上悬赏深海章鱼。那么，你猜，乔格1号有多大概率在那片海域出没过？”

“你是这么告诉罗与非的？”

“我只需告诉她皇家考察者号有线索了。罗与非早知冰泉有皇家实验室的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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