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
五年前,承华帝崩逝的消息传到益州,薛壑曾滞留十余日方奉召回京。后即便以“肃朝纲、镇京畿”为名,领五万薛家军出益州,令城外九州边军不敢妄动,城内三州边军顺服,然临到长安百里外的扶风郡,却仍旧停滞不前,再不入城。
先帝遗诏,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兼任辅臣。按理他当马不停蹄上任,这等留守,实属大不敬。
但若这不是先帝遗诏呢?
储君、宗室子、天子接连死去,虽说皆有理可据,但他本能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即便明烨改了“江”姓,成了承华帝的子嗣,但他终究不是江氏血脉。
所以薛壑滞留扶风郡,还有一重意思,保命然后分权。
时有辅臣五人,在宣宏皇太女的基础上略有调整。
原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三人依旧如是。
原太尉穆辽和御史大夫申屠临因不同意立明烨为继承人、提议由琅琊王世子之女为皇太女,然其女尚在襁褓中,承华帝恐主少国疑而拒绝。穆辽性躁激怒承华帝,被赐死于未央宫,阖族流放幽州,太尉职则由青州军将领杨羽接任原御史大夫申屠临则秉承御史之责死谏、撞身碎骨于盘龙柱上。承华帝怜其坚贞,亦不想再多添亡故,遂下令厚葬,未再追究其家人。御史大夫一职便自然落到了薛壑肩上。
薛壑驻军扶风郡的第三日,温松出城与他见面。以上辅臣格局的变化缘由,乃温松亲口告知。
温薛两家乃世交,温门先祖温如吟是薛谨同门小师妹。苏门覆灭后,门下培养学子的抱素楼则由为温氏执掌,为朝廷选拔人才;薛氏领兵权赴益州,守国之门户。如此一内一外护大魏山河。
当年薛壑入长安,薛茂便是托温松代为照顾,薛壑很敬重他。
彼时百余日,难熬的不止薛壑一人,还有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江瞻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承华帝是他从幼年便陪伴的君主,薛茂是他世交挚友,还有他精心栽培的长孙温颐,原该继他衣钵,如今却缠绵病榻、心神俱碎,许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松在百日之间两鬓皆霜,头发白了大半,这厢见同孙子一般大小的少年郎,不禁老泪纵横。
世事多变,翻天覆地。
“你领兵而来,镇守京畿,护佑新帝,大功也。”温松问,“缘何不进城?”
少年并不答话。
温松长叹,“先帝弃宗室女而收异姓子,从江氏一家之姓看,自然对不起江氏先祖。但放眼天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宗室女尚在襁褓中,能否长大成人都是未知数。姑且能平安长大,但这不能作主的十余年谁来主政?你?我?还是按照边将所言,国分十三州,各自治之?再者,武安侯当年在战场救过陛下,亦为陛下挡箭殉国,留下这么点血脉,原就从小养在陛下膝下,也算得上陛下半子。他与宣宏皇太女的情分,你也是看在眼里的,称得上手足情深。其三,他如今已是十三少年郎,等过上两年立了皇后,诞下储君,大魏便依旧国祚绵长。”
“你到底在顾忌甚?”
到底在顾忌甚?
薛壑自己也说不明白。
温松说得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
有的只是本能和直觉。
“新主让我前来,赠你一物。”温松久在朝中,多少看出少年忌惮处,遂将一物捧上。
薛壑垂眸观过,眉眼果然松动些。
温松带来的是一枚卫尉印。
九卿之中有三位是手握军权的:光禄勋掌宫殿门户和宿卫,护卫天子左右;执金吾掌京畿兵甲,主理长安城安危;卫尉负责武库,统管军用器械。
如今卫尉职暂缺,青州军中杨羽领了武官的最高位太尉职后,原是想要将卫尉职由副将接手,后被明烨阻止,交由尚书台定夺。如此温松将这职务给了薛壑。
“你我原都遵先人共同的遗训,入城上任吧。”
“晚辈年轻,忝居高位,原是心中惶恐,然国难当头,便也不惜性命,不论颜面。”薛壑将卫尉印接来,笑意不达眼底,“方才大人也说我薛家军此番大功,我便为我族人讨个封赏。”
少年把玩手中官印,眼神利而不澈,暗沉沉含了一层阴翳,“我还要尚书台三个职位,虎贲、羽林两处禁军中各一校尉职。另有十余人归于执金吾座下,此处阶品不必过高,陛下定之即可。还有,他年天子立后,只能立我薛氏女。江薛联姻不可废。”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贵极人臣,但只有监察权。政务的决策权在尚书台,执行权在九卿位。
所以薛壑狮子大开口,在得了九卿之一的卫尉职后,又要了尚书台十中之三的权力,同时又将族中子弟遍布执金吾座下,方便勘查长安城事宜,就连宫内禁军处都不肯放过,占职其中。如此一来,薛氏门人遍布朝野。
“此乃对陛下最好的护佑。” 温松当即抚掌称叹,凑近压声道,“也可防来日青州军一家独大,操控陛下。”
“大人若是赞同,还劳您返回一趟宫中,替晚辈传话。”
“我自是赞同的,但有一处要提醒你,你可还记得文烈女帝对薛氏的要求——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你这般谴人入朝中,来日稍有不慎便极易遭人非议……”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乃遵同一遗训。”薛壑望向他,眼前又浮现益州祠堂中的那副匾额。
——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后生可畏,后生可为啊!”温松满目欣慰,“我来时陛下说了,一切由我做主,皆可应你,只盼你早入城中。”
薛壑颔首,却还是没有入城,称病居于扶风郡。
直到尚书台的任命一一颁布送来,直到薛氏的族人一一走马上任站稳脚跟,直到转年熙昌元年的正旦会,他才谴五万薛家军返回益州,自己领亲卫赴未央宫。
未央宫中十四岁的少年亲至北宫门迎接,薛壑俯首称臣,君仁臣恭。
*
这样的和谐之态延续在往后的数百时日里,漫长地让薛壑在午夜梦醒时分,不由自我怀疑,当初那点直觉是错的。
毕竟如今皇城安定,边地无声。御座之上的少年勤政好学,广开言路。更重要的是他从不独裁己定,凡有政事都亲来问他,后交由尚书台裁定。所有流程都依法度,不以权凌人。这点胜过宣宏皇太女,皇太女当年身在宣室殿,执掌尚书台,超过三成政务都是一锤定音,不纳他谏。
想起宣宏,薛壑才稍干的汗珠又从额角后背滋生。
他总在梦中看见她那截残臂,闻到皮肉腐烂的气息。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想不起她具体容貌。她活着的那些年,他见她时十中七八隔着一层帘幔,要么隔着十一赤珠冕旒。
梦中看见她肢体,耳畔便想起承华帝话语。
他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
他说,“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他不问责只嘉赏,他甚至取消了他们的婚约,许他自有婚配……皇恩浩荡。
薛壑听得懂,也看得懂,承华帝是以怀柔之策要了他的一生,要他一生牢记年少失责,酿成的大祸。
其实,承华帝不作此举,他也不能忘记的。
他与江瞻云之间虽不存在什么情深意切、海誓山盟,但他们做了夫妻,做了君臣,他为夫没有护住妻子,为臣没有护佑君上,便是罪孽深重,当以余生相赎。
可是要怎么赎?
按当下时局,该是他倾尽全力辅弼少帝,使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他确也是这般做的,做得还不错。
除了接掌卫尉职的叔父薛允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他,是时候该将薛家人手撤出长安,还政给天子,以防尾大难调头。
他甚至直言不讳,“薛氏族人并非个个如嫡系子孙被自幼精心教导,深谙朝堂险恶,懂得韬略权术,多得是当作兵士培养。即便懂,但久在益州,远离政权,长安风云诡谲比益州川中要复杂许多,易腐蚀人心。为家族长远计,还是让他们早日归去。”
薛允说这话的时候,是熙昌三年的正月。长安城章台街上最大的“香悦坊”早早开门迎客,薛壑才从那处归来。
近来一段时日,他常乔装去那,择一厢房,要一壶茶,听台上琴瑟琵琶,看廊下客往迎来。
头一回闻“香悦坊”三字,是他来长安的第四年,手下侍御史同他讲的。
侍御史说,“殿下去了章台街的香悦坊。”
他知道章台街,但还是侥幸地想“香悦坊”许是其中的特殊之地。毕竟,哪有一国储君出入秦楼楚馆的。
当下,私服前往。
结果发现香悦坊果真特殊,它是全长安最大的秦楼楚馆。
彼时,他的未婚妻、皇朝的太女殿下,正一身男装,摇着一柄折扇,同另一个纨绔争夺美娇娘。
恩银从一金喊到百金,千金……
侍御史是个比他还耿介的少年,“大人,明日是上参本还是开谏言?”
他合眼又睁眼,目光如箭盯着那副侧颜,抵牙根吐出话来,“殿下这几日都同本官在一起,你眼花了。”
话毕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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