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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死去三十年》

9. 相识

痣。

两颗别无二致的痣。

在眼前人的脸上。

连位置都与出土的女尸一模一样。

伏檀忘不了手伸向水棺内时,棺液中泛起涟漪的尸身。

繁复的殓衣重重包裹住沉睡千年的身体,她就那样静谧地泡在褐红棺液中,鞋履静静浮出水面,像睡着般。

细看,眼皮半睁着,一不留神,便会对上她的眼珠。

透过浑浊的水底,微微发笑。

他曾通过女尸的脸复原了壁画的脸,补全了那些斑斑剥落的缺破。

那两颗痣,是伏檀日夜对着图层分析的像素、是在炭笔下描摹千百遍的两颗墨点,有一日卧室困倦,再次醒来时,手中不知不觉多了支画笔,连梦中也在描摹她的容貌。

数次想忘记,数次入梦,深刻进他的脑海,无法忘怀。

伏檀僵直定住。

任由刘煌咬住手,在虎口留下两道血牙印,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觉,目光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的脸。

原来,那两颗只存在于画上的眼下痣化形受骨、活生生闯入现实,是如此震撼。

千年前的画布动了起来。

不再是在脑中模拟的想象,不再是壁画上永远定格凝固的一个瞬间。

眼前女子的轮廓与画中人的脸重叠,穿过遂古的洪荒,冲溃他的所思所想。

摄人心魄。

直到被人一拳打上眼窝,伏檀才木然从状若入定的怔愣中回魂。

刘煌夺过刀,抹了抹唇边淌下的血。

那并不是自己的血,而是伏檀的。

虽说不明白前一刻还与自己你死我活的人为何突然刹住动作,但机不可失。

刘煌眸光一凛,运剑挥臂,朝被打退数步的男人砍去。

剑刃乘风挥来,伏檀抬手格挡。

鲜血迸溅,落入碧蓝水塘,漾开红莲。

水面彻底猩红。

险些削掉脑袋的利刃嵌进伏檀的掌心肉里,剑身上还残留着刘煌的血,此刻与他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你我,滑落的血珠彼此交融。

一击即中,刘煌抽回剑就要再看,可剑身怎么也拽不出,那人挨了一剑,竟狠狠握住了她砍来的剑。

“放手!”

伏檀置若未闻,只是痴痴地盯着她的脸,眼眸迷离,如春酒醺然。

甚至,握得更紧了。

血随着他的掌心缓缓向上,裹紧了剑尖,殷红滋滋如细雨断线。

刘煌心中一坠。

以往宫里也不是没有一心求死的疯子,但此人眼中没有半点与那些人一样的求死之意,反倒是……

她感到一股执迷,难以名状的执迷,看不透,也看不懂。

剑身好不容易拔出,刘煌惯力小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伏檀。

已经太迟了,不能再拖,想到山上在等药的阿婴,刘煌眉心一蹙。

不能再拖了。

她沉腕使剑,朝伏檀刺去。

下一瞬,转身出水,向屋舍内的药箱跑去。

伏檀正静观着,那张眼前惑乱他心神的脸忽地不见。

霎时鼓声惊落,震醒幻梦。

他倏忽悉数回笼思绪,眼神重新明朗,腾出水面追上那抹取药的背影。

一握留住摆动如刃的衣袖。

刘煌回身悍然长剑出鞘,企图击退他。

就在剑身即将刺入伏檀胸膛之际,飞光袭来。

手中剑被打掉,数道飞镖快不见影,订在木桩之上,刘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一瞥。

来人神容苍老,眉眼间布满眼纹,水光照映着他满头华发。

他神情严肃,淡漠望着身为不速之客的自己。

刘煌以剑抢地,挺住自己的身子不至于倒下。

好饿,上一次吃饭时多久?

四日前?五日?

“帝陵禁地,岂容你胡闹?”老迈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洞窟上方,冷酷肃杀。

短刃飞来夺命。

刘煌本想抵挡,但两眼一黑,顶地的剑刃崩然断裂,碎块浮光点点。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

饿昏过去前,她的脸全然转了过来。

“陛下?!”

*

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声音衰老。

直觉在不住地叩击她:

不对,应该是个比这更年轻的声音才对。

梦里,刘煌又回到了久远的宫殿,回到眼睛一片漆黑时。

礼官阿九搀扶着她下床,说今日宫门侍卫哗变,杀了不少人。

他捂着她躲进衣箱里,脚步声远了又近。

殿外一声掌掴。

叛乱的侍卫大骂着抓来问话的小食官,永阳公主根本不在此地。

割下最受圣宠的永阳公主头颅祭旗,是一桩对皇帝宣战的挑衅,没人不想做。

刘煌躲在衣箱里,听见侍卫的怒吼,听见男孩磕头哭泣,然后是利器出鞘,有什么物什闷声倒地了。

纷乱的步履声逐渐远去,她听见倒地的物什偷偷起身,缩进了她的床榻。

这年的宫卫哗变很快在镇压中落下帷幕,灵帝将参与者夷灭五族,连同被侍卫逼迫的内监、躲在伙房没有作为的宫人、不敢上前护驾的妃嫔,一律凌迟。

因为他们没来救驾,没有作为便是罪。

但爱女刘煌无恙,灵帝转怒为喜,将她抱入怀中爱不释手。

龙袍冰冷,阻隔了体温,刘煌贴到一片冰凉的胸膛。

“父皇真的什么都答应儿臣吗?”她仰头。

“那……儿臣想要一支保护儿臣的暗卫。”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暗卫了。”

她对着床底捉出的小食官道。

“养好了伤,你便不能待在宫里,要去我的公主府。”

躲在她床底活命的食官被销除宫籍,即日起,他不再是天家的奴婢,而是公主畜养的私奴。

更低贱、更卑下。

身处皇宫或许有缘博君王赏识,而做公主府的私奴,还是个暗卫,是一条太监都嫌弃没有前途的路。

他走在她的轿子下,混一众随行的奴仆间,去往未知的公主府。

白衣苍狗,久到刘煌从公主变为一国之君后,他才卧在她的膝头坦白,那日闯进她殿内的是他引来的,是他带的路。

他从来贪生怕死,愧做为主人舍命的暗卫。

“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是你。”刘煌嗅嗅鼻端,“你身上有香,是木樨花。”

那夜暗卫冯樨无声,只是紧紧拥住她的双腿。

即使明知自己曾几乎置她于死地,她依然选择了宽恕他,还让他做她的暗卫……

若没有一位公主对他说成为她的暗卫,自己,或许已死在了宫闱的清缴里,变成宫外示众的一排骨架。

暗卫冯樨年幼时做过食官。

为食官时的经历被抹去,公主府的人只晓得这是个爱惜脸蛋、做饭好吃的暗卫,不当暗卫时,是个厨子。

冯樨不喜欢遮面,但为执行任务不得不时时换脸,浪费了本身一张好脸蛋。

对千人有千面,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按规矩,对主人也需得遮掩真容。

可面对刘煌,他从不遮面,只愿以那张名唤冯樨的脸来见她。

即使她无法视物。

其他的人皮都太逊色,是虚伪的假物,不足以得配女帝刘煌。

见她,是他为数不多能展露真容的、最放松的时刻。

仅此一刻,不是待命的暗卫,是冯樨。

*

湿润温热的事物擦上脸庞,刘煌眯了眯睫。

那股湿热移开,脸颊立马微凉。不多时,又有东西贴上了脸,这次不再热得烫人,温了许多。

“冯樨……”

干瘪如枯木的手一顿。

擦拭突然停下,刘煌一个激灵,从梦中睁开眼。

“醒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悬在头顶,与她昏厥过去前听见的声音如出一辙。

床前的人面罩遮脸,但边缘透出的皮肤掩不住的衰老,依稀可见。

老人从热汽蒸腾的水盆拿起帕巾,拧干,擦拭着刘煌的脸,力道温和,与之前袭击她的老者判若两人。

“给你喂了粥。”他不愿与她多做交谈,伸臂要继续擦她的脸。

刘煌卒然起身,拔剑护身,半天方想起来剑早已折断。

而与此同时,她望见了水盆里自己的倒影。

水面如镜,她脸上的泥灰尽数不见,露出白净的皮肤,五官清晰。

“你如今亟需休养,莫要乱动。”

刘煌快速夺过枕边短刃,对准老人,“你便是那人口中的父亲?”

那人自然是指伏檀。

“你可有姓名?”刘煌问,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守陵人无需姓名,我们相当于已经‘死’了。”

守陵……

山上便是自己的陵墓,刘煌疑心,态度也放软了些:“尊长可是女帝故人?”

沉默片刻,他答:“不是。”

“我不过是宫内老奴,依贵人之命守陵,女帝,没见过我。”

究竟是谁会派人守陵,透过面罩望着里中眼白污浑的眼睛,刘煌一时间脑内掠过无数人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与触觉能与眼前的老者对上。

面前陌生的老者实在太老太老了,暮气满身。

极有可能做此举的便是阿九——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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