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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忍释》

5.第五章

新家位于宣武区,建筑结构跟高校家属楼差不多,只是楼道要更为陡峭,台阶并不平整,角落还有积土。墙壁上张贴各类小广告,红字白底,密密麻麻,无外乎写有开锁电话之类的贴纸,常年积压,无人清理。

即便是干惯农活的冬忍,来到了寒冷凋敝的北京,穿着厚棉衣,抱着重被子,一口气爬上四楼,后背也生出薄汗,站在门口略微气喘。

但她一路没向储阳求助,一如储阳径直在前,他全程没回头,连问都没问过。

父女俩都不做毫无意义的事。

她和他不熟。

-

四楼的家门是两层,外面是防盗门,里面是木门。每次开门难免叮铃哐啷,储阳都用钥匙摸索好久,才终于开辟出进去的路。

进门后,男人随手将床褥甩沙发上,大手一挥,开口指示:“你是这个屋,厕所在那边。”

他转过身来,发现小女孩站在原地不动,视线向下移动,看到那双沾染雪泥的新鞋,这才恍然大悟,弯腰翻找起来:“哦,这有你的拖鞋,进屋得换鞋,别像村里面,随便到处踩。”

“……”

不知为何,冬忍觉得自己病了,来京后就水土不服。

现在,她听储阳说话会恶心,反应迅猛,没有来由,但以前在老家不是这样。

无端的,她内心涌生忧虑和后悔,不该到楚有情家过春节,不该接触阖家欢乐的气氛,不该体会人和人之间的容忍和善意。

倘若没见过正常的家庭,她就不会有对比,就像不见光的人。

永远不会意识到,周围是一片阴晦,没白哪来的黑。

玄关处,储阳拿出一双黄色拖鞋,毛茸茸的布料,印有卡通白兔子,俏皮可爱。

冬忍笃定,兔子拖鞋由楚有情挑选,储阳脚上那双是蓝色的,鞋柜上还有一双粉色的,明显是一家三口。

她默默地换上,抱着被子进屋,顺带观察格局。

房子楼龄不短,大概六七十平,标准的两室一厅,却做到南北通透。

年轻夫妻买的是二手房,装修风格仍沿用上一家,暖气片被红木柜子包裹,地板却是浅黄色瓷砖,都是老年人喜欢的材料,但被简单装饰,倒也温馨起来。

次卧的房间并不大,有一张上下铺的儿童木质床,最左侧的楼梯是储物格子。床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学习台灯,椅背上挂着新书包,同样是金黄色的。

床铺上只有床垫,冬忍将被子放下,利索地展平、铺开,很快收拾出新床。她一声不吭地出去,又抱回储阳甩在沙发上的被褥,将其整齐叠好,堆在下铺的床脚,打算等楚有情回来后定夺。

储阳倚在门边,指间挟一只烟,吊儿郎当地看着,全程没有搭把手。他猛吸了一口,见女孩还不理自己,这才故作深沉道:“以后听你妈的话。”

烟味刺鼻,冬忍背对男人,早就蹙起眉头,待听到这句话,还是应了一声。

“……嗯。”

没准是细微的回应,唤起了男人的表达欲,储阳想起什么,猛然站直身子,饶有兴致地问:“对了,大姨给你包了多少钱?”

他不等她回答,便眼红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大姨可牛了,做律师挣好多,她公公是三甲医院的院长,送礼的人都排队,人家还不一定收……”

男人滔滔不绝,冬忍忍无可忍。她终于转过身,无声地注视他。

储阳愣了。

原因无他,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神态,跟故去的母亲如出一辙。

她穿着新衣,却像极旧人。那眼睛宛若泛不起波澜的死水,直勾勾的,灰蒙蒙的。那嘴唇微微紧抿,不知是缺水,还是在忍耐,明明五官舒展,却流露出疲惫,饱经苦难后的倦怠。

无关爱恨,只留死寂。

记忆中的匮乏,带来无尽恐慌。

男人不喜欢这神情,仿佛人不在北京,又被丢到了村里。

他被彻底打回原形。

“我就随便问问,你那什么眼神?”储阳张口结舌,“你爹我现在挣得也不少!”

他仓皇掏出几张粉钞,硬塞进冬忍手里,像在甩脱烫手山芋。

“喏,拿去,压岁钱!”

紧接着,男人不顾对方反应,犹如被恶鬼追赶,脚步匆匆地逃离。

屋里只剩冬忍,她低下了头,望着那些钱。

下一秒,女孩猛地捏皱钞票,狠狠摔在地上,心中犹不解气,跳起踩了好几脚,恨不得踹老远。

穷固然可怕,但像男人那般,怕穷而不做人事,才更令人发恼。

门口传来叮叮当当的开锁声,随之而来是女人柔和的声音。

“我回来了。”楚有情嗅到味道,不满地抗议,“你怎么又抽烟啊?”

“我错了。”

“早就说过吧,冬忍住进来了,在家不许抽了。”

储阳掐掉香烟,赶忙上前揽她,软声道:“忘了,忘了。”

她嫌弃地拍他:“别碰我,臭死了!”

“好好好我臭,我刷个牙去……”

屋里,冬忍听见客厅的动静,发现女人在往这边走,又瞥见角落的纸团,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她东张西望一番,迅速拉开楼梯上的空抽屉,将储阳给的压岁钱丢进去,干脆利落地合上。

焦灼间,手心急得冒汗,她都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做贼心虚般的无措。

“都铺好啦?”楚有情踏进次卧,看到崭新的床铺,赞叹道,“这么快?”

冬忍连忙转身,拘束地点点头。

储阳听到此话,从外面蹭进来,得意道:“那是,能让你动手么?”

楚有情轻声问:“冬忍,你晚上想跟爸爸睡?还是跟妈妈睡?”

储阳:“没必要吧,她早能一个人睡了。”

“胡说八道,她以前也跟大人一个屋,我可记着呢。”她出言反驳,又望向女孩,耐心道,“你要是害怕,就让你爸睡下铺,你睡在上铺。”

这简直是鬼故事,听着就让人害怕。

冬忍静默许久,她嘴唇动了动,终于唤道:“妈妈。”

“嗯?”

“爸爸臭。”

楚有情一愣,随即明白了,痛快道:“行,那妈妈陪你睡。”

储阳愕然:“那我怎么办?”

“谁管你。”

楚有情领着冬忍去隔壁屋,她白了他一眼,拖长调道:“谁让爸爸臭——”

楚有情归来缓和了家中冷硬的氛围,冬忍不再有跟储阳独处时的窒息。她们在客厅找到一盒楚无悔送的巧克力,打算今晚将它全部吃掉,用精美礼盒来装压岁钱,不光有今天的收获,还有楚有情新给的。

晚上,两人沐浴后,趴伏在下铺,数着巧克力,分配起任务。

冬忍负责爱心白巧克力,楚有情负责酒心黑巧克力,其余的巧克力撒了坚果碎,都有袖珍又漂亮的外型,正好一人一半。

空气中弥漫洗发液的香味,楚有情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海藻般地散开,被暖气烘得半干。她看女孩认真地计算数字,规划什么时候吃完,忍不住笑道:“好吃吗?大姨从国外带回来的。”

冬忍点了点头,在费列罗都算高档的年代里,楚无悔带回的巧克力是Godiva,甚至还没进入中国市场。她听不懂古怪发音,只觉得像是“狗的胃”,心想吃起来怪甜的。

甜香浓郁,满室温馨。

楚有情露出怀念之色:“我俩以前也躲在被窝吃糖,后来她只要去出差,都会给我带巧克力。”

暖灯下,女人的脸庞被光映着,有着细绒毛和粉血丝,她眼睛里盛满晨露,宛若沾水的水蜜桃。

冬忍没吭声,却突然领悟,在这个家里面,楚有情和楚无悔关系最好。

但她可以理解。

方才,冬忍偷偷将红包都拆开看了。

舅舅舅妈给了200元,姥姥姥爷给了1000元,大姨给了1400元。

她握着那笔巨款愣了。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都爱四百四百给。

睡前,冬忍听楚有情讲了很多小时候跟楚无悔的事情。直到巧克力被吃完,她们困得睁不开眼,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都缩在下铺被窝里,甚至忘记刷牙洗脸。

或许是初来乍到,或许是见到了储阳,或许是巧克力吃多了,或许是头一回跟女人同睡,冬忍今夜并不踏实,总维持着半睡半醒,不安定的情绪蛄蛹,梦见好多过去的事情。

她茫茫的梦中,有高原浓烈的蓝天,有老人枯瘦的背影,还有跟女人初次相遇的情景。

在她的家乡,天空总是离地面很近,颜色也不似北京清浅。紫外线强盛让当地人皮肤黝黑,她父亲却生得一副好皮相,靠白皙英俊的长相,哄得村里姑娘上床,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子。

冬忍没见过生母,据说对方怀孕时,看破储阳的真面目,生下自己跑了,再没回过村里。

出生起,她就跟随奶奶生活,鲜少看到亲生父亲。

老人向来寡言,身材干瘪,腰背佝偻,常年没有笑脸。

她待冬忍谈不上好坏,一如对待自己的人生般麻木,嫁给蛮横粗暴的丈夫,生下无耻好赌的儿子,照看来路不明的孙女……

小时候,冬忍的待遇跟门口大黄狗差不多。

区别是,奶奶只用给大黄狗喂饭,但还要给她找件旧衣服。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这是老太太坐在门口最爱絮叨的话,用当地的方言,夹杂粗俗脏话,自言自语好半天。

拿不准是骂儿子,还是在骂孙女。

唯一确定的是,毫不吝惜地赞颂家中的狗。

然而,深受宠爱的大黄狗,也会碰满鼻子的灰。

那天,它还没对楚有情狂吠,仅仅纵身一扑,便被公然喝退。

栅栏门口,老太太抽了它一棍,训道:“畜生!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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